序
如果愛因斯坦跪了下來
日前,李遠哲院長在頒發中研院第二屆年輕人員著作獎的場合公開為女性叫屈。他並且以自己為例,「我與我太太不可能兩個人同樣從事研究工作。」李院長坦誠地說,「雖然她比我聰明,但她還是決定留在家裡。」
李院長簡短的幾句話,其實點出了很多傑出女性共同的命運。人們似乎該為李夫人覺得欣慰,儘管她生涯上有所犧牲,至少還有一個體貼的丈夫。正好像我們每每看見名人在受獎場合或著作的自序中常常會提到妻子的貢獻,有時候感謝她抄謄,有時候感謝她校稿,有時候感謝她代為尋找資料,有時候感謝她細心指出錯誤,有時候感謝她任勞任怨的負擔家務,我們做為旁觀者,也會覺得這成功的男人很有良心。
這些功成名就的良心男人,未曾一筆抹煞身邊女性的貢獻,但我們仍然可以想像如今這位抄寫、校對、尋找資料、照料家小生活的秘書角色,經常是當年那位在課堂裡與她未來的丈夫平起平坐,甚至比他還聰明優秀的女同學!事實上,兩人當初莫之能禦的吸引力,可能源由於相匹配的才智。
男女之間相匹配的才智,卻是這本《愛因斯坦的太太》書裡耐人尋昧的主題。譬如其中第一個故事︰正因為女同學莫拉瓦.梅麗可可以刺激他的思維、供給他源源不絕的想像力,年輕的愛因斯坦才會陷人愛河。當時他心中充滿初生之犢的理想,確實認為自己為「我們兩人」的學說、「我們兩人」的研究而努力。問題出現在梅麗可逐年負擔起生兒育女照顧家庭的責任之後,她不像當年那麼敏銳了,甚至不像當年那麼聰明了,專業領域裡她等於停頓下來,而丈夫卻漸漸成為傲視群儕的佼佼者,悲劇於是發生。事實上,男人攀爬到事業的某個高點,有良心的或者會感念妻子,沒良心的就乘機甩掉糟糠,無論哪一種情況,即使丈夫飲水思源的情況下,妻子或多或少都覺得有些失落……
愈是一個需要專心致意的領域,愈是旗鼓相當的匹配,婚後,「不可能兩個人同樣從事研究工作」的結果,突出了婚姻中的男人,卻埋沒了與他曾經有同樣才具的妻子。如今為女性翻案的年代裡,更極端的例子中,我們才漸漸發現過去名人身邊的女人,不只是更有天分的另一半,往往是被剽竊了天分的另一半;就好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裡有梅麗可的原始創意以及重要的運算,羅丹雕塑裡吸取了女友卡蜜兒泉湧般的才情,布萊希特的劇作其實歸功於女伴依莉莎白花費的心力,而舒曼寫的樂譜上有妻子克拉拉的創作痕跡。
一九九○年初,美國一個科學機構(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辦了場主旨在發掘真相的研討會,幾位學者(如物理學家渥克〔Evan Harris
Walker〕、語言學家特勒米―普羅茲〔Troemel-Ploetz〕)站在梅麗可的一邊,關於「相對論」這個愛因斯坦最重要的貢獻,或認為歸功於梅麗可的創意,或認為借重於梅麗可的數學運算;另一派學者(譬如替愛因斯坦保管信件的史塔雪〔John Stachel〕則認為梅麗可只是個從屬的角色,愛因斯坦的學術生涯中並沒有她的位置。
無諭人們怎麼認定,這些後世的紛紛擾擾無能改變梅麗可生前的悲劇命運!
梅麗可生命的轉捩點在於嫁了一位與她同樣領域而且才智相當的男人,她不但沒有得到琴瑟合嗚的快樂,才華被丈夫吸納殆盡之後,反而成為丈夫亟欲甩脫的負擔,她鬱卒地度過晦暗的餘生。
梅麗可的小傳是這本書裡最晦暗的故事,卻也是最值得女性警惕的教訓。時至今日,即使對台灣當代的女性而言,婚姻仍然常是生涯的分水嶺,就從這個時刻開始,女人漸漸接受性別分工,退居第二線,成為襄助的角色。而弔詭地,嫁的愈是才智匹配的男人,愈是才智耀眼的男人,妻子愈可能自願忘懷自己的天才,日後在領獎的時刻,只做丈夫長長一串感謝名單上一個名字。
而這本書的教訓正是,即使愛因斯坦這般的晶亮天才(科學家、哲學家,他又是有眼光的人道主義者)跪在妳面前向妳求婚,妳可要冷靜下來想一想(書中其他幾個有血有淚的女性經驗,目的也在幫助我們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套答案)!
想想看——妳需要婚姻嗎?
——需要事業嗎?
——妳愛惜自己的才情嗎?
——如果才情被埋沒,妳會甘心地、快樂地、無怨尤地過一生嗎?
——還有,妳會妒嫉嗎?會抱怨嗎?適不適合與另一個成功的人共同生活?——那麼,究竟什麼樣的伴侶成就妳?
——什麼樣的伴侶妨礙妳?
——什麼樣的伴侶可以一心一意支持妳?
——什麼樣的伴伯依賴妳的支持更甚一切?榨取妳的精力不遺餘力?
若有愛因斯坦這樣的男人跪在妳的面前,看來,妳要格外審慎地想一想囉!
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