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恩格斯不像馬克思那樣擁有哲學博士頭銜,但和馬克思一樣具備深厚哲學教養。自從他們在巴黎成為摯友,戮力同心,投入旨在人類解放的改變世界的革命事業,他們又都立意揚棄或消滅他們一向得其教化且一度寄以厚望的哲學。對於他們的事業來說,哲學不夠用了,迷戀哲學甚至是耽誤事的。
他們超越哲學,從而使作為異化的思辨揚棄為改變世界的現實實踐的一個能動的成分,這是歷史人物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卓越成就。對於這種成就,不必也不應囿於傳統成見而繼續勉為其難地理解為什麼「哲學」,倒應遵照他們明言的自我理解而稱之為「世界觀」或「新世界觀」。
這種超越當然不是簡單地回到缺乏哲學中介或未經哲學異化陶冶的粗樸的世界觀,相反,這是超越中的回歸,是作為超越的回歸。揚棄哲學之際所達到的,乃是富於教養的世界觀。也可以說,這是世界觀經歷了哲學異化環節的自我復歸。
世界觀本來內在於現實實踐,它以哲學方式異化之後就與實踐相對立,這是一個否定性的環節,通常的世界觀因此「上升」為哲學。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之後出現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哲學」―當然只不過是這樣一個否定性環節,因為它把使世界觀上升為哲學―即系統化理論化的世界觀―當作自己的任務,因為它還有待於重新上升為世界觀。如果說「馬克思主義哲學」迄今仍然沒有上升為新世界觀,那只不過表明它還一直沒有真正達到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本身的高度。之所以沒有達到,也不是因為不夠智慧,而是因為時代的歷史成就一般說來還沒有達到那樣一種高度。
實際上,由於的確是在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後出現,「馬克思主義哲學」便使自身處於一種虛幻的超越地位,即一種與現實實踐缺乏否定性聯繫而又自認為與現實實踐具有真正聯繫的地位。這種地位使「馬克思主義哲學」在處理某些典型哲學問題時常拿「實踐」來解題,而且往往還從恩格斯和馬克思那裡找來不少論斷做依據。這樣就一舉造成兩方面問題,一方面是降低了馬克思和恩格斯,誤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範式,把馬克思和恩格斯實踐範式的世界觀思想重新拉回來試圖解答哲學上的問題,罔顧那種思想本是要揚棄哲學從而消解或廢除哲學問題的。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哲學」還囿於哲學,還夠不上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另一方面是降低了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誤會了作為異化的哲學之本己的思辨範式,把思辨範式的哲學問題降格為生活行動問題從而貌似輕鬆地用行動來解答思辨問題,殊不知這樣做就還根本沒有達到哲學應有的思辨高度。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哲學」實在還不夠哲學。因此,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面臨著雙重的困窘:如果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範式真正保持一致,作為異化的「哲學」就難以保全,反之,如果還要成為「哲學」,作為實踐範式的新世界觀的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就難以宗奉。
當然,如若在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在哲學與實踐之間,論者能夠保持適當的範式界限意識,那麼仍然可以針對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本著思辨範式進行哲學研究,反思其新世界觀中已然揚棄為要素的哲學內容。這樣做所成就的是哲學,但不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本身的延續或光大。或者,可以本著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實踐範式來繼續批判性地剖析作為異化的哲學,揭示其思辨性質乃至意識形態性質。這樣做所能成就的不再是哲學,但卻可能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本身的發揚光大。在我看來,榮偉傑《無限的荒謬:恩格斯發展觀研究》這部著作大體是上述選項中以哲學研究為己任的一個學術嘗試。它批判性地反思恩格斯思想中的「無限」議題。
這部著作原是作者的大學本科畢業論文。我是這篇畢業論文的指導教師,曾與作者進行過頻繁而深入的討論。我們的問題意識和哲學理解有重要的交集。我十分讚賞他的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更樂見其創獲正式刊布於世,廣請學林公議,庶幾有裨於天下公器。
是為序。
廣州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 馬天俊
草於2019年11月28日暨恩格斯冥誕199週年之際
翌日改,又翌日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