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友誼,是哲學中最富爭議的題目;為什麼呢?因為友誼明顯地具有正面與負面的價值。交一個好朋友,可以得到被愛的滿足,生活上的助益,感覺的愉悅,甚至互相砥礪。但是,友誼也會導致我受到拋棄、欺騙,甚至一起做壞事,最糟糕的情況,會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在西洋哲學史中,對友誼提供最樂觀論述的,是古希臘大哲學家亞里斯多德。他的倫理學,強調人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追求幸福,而獲得幸福的主要途徑,就是交朋友。亞里斯多德甚至認為,只有神與動物才能離群索居,而人是靠著友誼(一種廣義的愛),成為完整的人,能夠得到幸福。
這的確是很樂觀的想法,但亞里斯多德有沒有想過交到壞朋友怎麼辦呢?他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對於這位大哲學家而言,朋友具有三方面的價值,分別是功能的、感官的,與德行的。在交友的過程中,沒有損友的問題,因為友誼本身就是德行的展示,而與損害德行朋友交往的關係,不能稱為友誼。
《論友誼》這本書,從亞里斯多德的觀點開始,採用批判的角度,直接指出亞里斯多德理念的限制。作者分別從兩種不同的角度,指出亞里斯多德的友誼論述中所包含的缺點:一是歷史的觀點,另一是辯證的分析。
歷史中,當古希臘的城邦制度轉換到基督教世界的時候,所有我們在友誼中所期盼獲得的幫助、愉悅與德行,都是從工具性的角度看待友誼。而在基督教世界中,這種從工具性角度愛朋友的觀點是狹隘的。這種觀點忽略了我們真正要愛的對象是,神與祂所創造的一切,包含所有的人。沒有錯,從普世的角度而言,珍惜友誼的人,只在凸顯個人的偏好。
在辯證的分析上,本書作者告訴我們,友誼是環繞在我們的感覺所生成的一種社會關係。這種關係會產生各式感覺,包含友愛、快樂與美好,但伴隨著友誼的發展,這些感覺是雙向的;愛可以變成恨,樂極會生悲,美會庸俗而變醜。雖然亞里斯多德認為友誼就是德行,但事實上,友誼包含的情緒,不但不是德行的來源,甚至往往友誼會導致一些不道德的行為。
友誼的複雜性,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也導致父母對於子女交友的狀況,特別擔心交到所謂的壞朋友。可是,友誼與道德之間,必然有一定的緊張關係。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要思考友誼的價值呢?這個問題極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哲學問題,因為友誼就像是我們的美學經驗一樣,既是主觀的,也是客觀的。
本書最精彩的地方,就是用藝術品來比喻友誼的價值。在鑑賞藝術品時,作者非常巧妙的引用康德對於美學的論述,認為美學的價值就在於欣賞藝術品的過程,是主觀的同時,也是所有人共享的判斷能力。因此,審美判斷具有「主觀的普世性」。這個概念恰好可以說明,友誼是什麼。
對於友誼的認知、發展與堅持,作者認為,這不但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且是一個不斷自我轉化的過程。對於了無新意的友誼,我們會慢慢地讓這段友誼離開我們的生活,留下的只是想要交新朋友的感覺。作者甚至運用了反向思維說,友誼的維持,並不著眼於現狀的維持,而在於從朋友身上發掘新的元素;同樣的觀念,也發生在我們對於美的認知上。
沒錯,友誼與美學是同步發展的。我們會欣賞一個人,與他共享生活中的細節,目的並不在於告訴這個人什麼秘密,而在於讓這個人成為友誼建構中的一部分。同樣的,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的時候,我們也不斷地從藝術鑑賞中,發現新的價值,同時否定以前認定的。這個連結友誼與美學的觀點,是閱讀本書得到的最大收穫。
本書的譯筆其佳無比,文辭通順,表達明確,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瞭解作者在本書所欲展現的深度,也可以愉悅地領會文字中所呈現的思路。對於這麼重要的一個哲學議題而言,譯者的貢獻,是我們深度思索友誼這個議題的橋梁。
最後,我以誠摯的心情,向國人推薦這本好書,希望大家在閱讀之後,能夠深深地體會,其實我們需要朋友的欲望,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苑舉正(國立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緒論
這幾年來,我偶爾需要前往希臘,差不多算是定期過去;希臘是我的故鄉,但到希臘是為了工作的事,旅程本身十分短暫,最長不過三天,行程則十分忙碌;不過只要騰得出時間,我就會在雅典至少待上一晚,跟一群朋友相聚。我們五十多年前從高中畢業之後,就一直維持不可思議的情誼。
我們這一掛朋友多半是住校生,有些人住校的時間甚至長達十年。學校的課業要求十分嚴格,住校生的生活更是受到嚴密控制:所有的活動──起床、盥洗、進餐廳、讀書、上床睡覺等一切活動──都由震耳的電子鈴聲控制,鈴聲通常把我們趕上下個任務的時間抓得剛剛好,只要遲到就得受罰。學校位於雅典,有些男孩是當地人,包括我在內;有幾個來自希臘其他地區;還有許多人來自國外,家裡因為種種原因搬離希臘。學校宿舍沒什麼隱私可言,我們修一樣的課,也總是被老師管,這些因素讓我們十分親近,不少人在週末、放假時常到彼此家裡玩,也形成深厚悠長的友誼(一旦我們絕交、反目了,敵意也會同等深厚,不過不一定會像友誼這麼持久,可能很快就會和好)。
我那些朋友之後一起度過人生大半時光,我則一畢業就離開雅典到美國留學,後來一直待在美國,隔了一陣子才又跟他們聯絡上。我很容易就再度和他們打成一片,一重新融入這群朋友,他們就讓我感到十分輕鬆自在,對此我十分驚訝。我猜想,一部分是因為重新熟悉彼此的過程中,我在他們身上認出的那些鮮明個性,那些我記得他們從學生時代就帶有的特質:一位朋友現在是外科醫生,他仍是我們這群人的開心果,他的幽默感渾然天成,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依然風趣如昔;另一位朋友向來熱愛飛行,他的兒子現在是機師,在一家希臘民營航空公司工作;還有一位朋友仍是某支足球隊的死忠球迷,他從學生時代就支持這支足球隊,每場比賽都不錯過──我相信他們也在我身上看到類似的熟悉性格。當然,我們各自也都變了不少,雖然變了,至少有些部分是變得更好。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夠欣賞彼此年輕時的樣子以及過去意氣相投之處,但擺脫了青春期的不安全感、憤怒躁動和競爭意識:我們的互動或許不像當時那麼誇張、那麼熱情,但現在的互動更輕鬆、更溫和,且總是情意真摯。
這群朋友定期聚會,通常約在星期天晚上,有些人來打牌,有些人則只是來見見朋友、聊聊天。他們會一起去餐廳吃晚餐,特別是(但不只在這種時候)要款待像我這樣海外歸來的老同學時──而他們也一向歡迎老朋友。這類晚餐聚會往往會發展成到某人家中久坐暢談,各個朋友的太太也加入其中,她們彼此之間也都是朋友。有些朋友會一起家庭旅遊,有些人(夫妻皆然)則成為朋友小孩的教父母。雖然他們一開始保持聯絡可能是為了讓過往回憶鮮明不滅,也喜歡一同重溫過去種種(常常如此,我也參與其中),不過他們的友誼逐漸變得更為豐富,不再只是要找機會沉溺懷舊情懷:前述的所有活動,還有伴隨這樣經年累月親密往來而生的一切,都為他們與家人的生活帶來全面而深遠的影響。
說友誼影響了他們的生活,等於是說友誼影響了他們本人。我意識到這些人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樣子,至少一部分(而且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友誼的緣故;我同時也意識到,即便一開始大家友好往來是因為想把握共同的過去,但友誼對打造不同的未來同樣舉足輕重。我們是誰,極大程度上是由我們的朋友所決定,關係越親密,朋友在我們生命中的影響就越廣泛、越全面。友誼並非遲滯不動。我同學的友誼延伸到他們人生的各個層面,瀰漫其中。我們的每段友誼,或多或少都與我們的其他面向有關:朋友影響了我們人生前進的方向,越親密的朋友影響越深,正如人生的方向也影響我們選擇與誰為友。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友誼深深關係到我們在生命中成為什麼樣的人。
在本書中,我希望說明友誼為何如此影響深遠。不過,我們首先需要將友誼本身描繪得更加複雜細緻。在此我所說的友誼指的是親密的友誼,不是臉書那種不分親疏輕易形成的友誼(臉書上的友誼有個糟糕的特色,就是把「朋友」變成了動詞)。打從有人開始思考這樣的關係起,友誼便始終被盛讚為生命中至為偉大的禮物。羅伯特.伯頓的頌辭可謂典型:
「『太陽之於蒼穹,正如友誼之於世界』,友誼是最神聖、最高尚的連結。夫妻之愛使人類繁衍,友誼則使人類臻於完美,且優於愛情……若除去友誼,便也除去了世上一切快樂、喜悅、安慰、幸福與真正的滿足;友誼是最偉大的羈絆、最穩固的契約,也是最強烈的連結……忠實的朋友比黃金貴重,他是苦難的良藥、是唯一的財寶。」
愛默生所言同樣經典:
「朋友啊,我發自肺腑的說:
因你存在,天空方成蒼穹,
因你存在,玫瑰方顯鮮紅,
萬物因你而更加高貴,
並超越塵世。」
夏綠蒂.勃朗特寫給愛倫.努西的幾句話語,則讓我們稍稍領略到人的一生受友誼的影響能有多深刻:「我們為何必須分離?愛倫,這必定是因為上天惟恐我們太過深愛彼此──恐怕我們竟會迷失於崇拜祂所造之物,卻無視於造物主。」
珍視友誼的態度從亞里斯多德開始。對努力解讀友誼這種關係的人而言,亞里斯多德對「philia」(一般公認「philia」等同友誼)的想法在今日仍然十分關鍵。
亞里斯多德認為「philia」是偉大而純粹之善。他如此解釋:不論人們在生命中已坐擁何等事物,也不會有人願意失去友誼而獨活於世。亞里斯多德以降的思想傳統也認為友誼是生命中至為珍貴的財產,其中鮮有例外。
亞里斯多德的思想雖影響深遠,也形塑了今日的常識觀點,但這一脈承襲下來的概念往往避談友誼更為黑暗、更為痛苦、更令人不安的面向。我們讚揚友誼時,往往忘了朋友間的日常互動十之八九既平凡又瑣碎,我們也忘了伴隨友誼終結而來的憂傷。友誼有時可能十分傷人,即使良好的友誼亦然,但我們對此視若無睹。我們也忽視了,即使是最好的友誼也可能偶與道德上正確之事發生衝突,例如對朋友的忠誠凌駕於向他人履行職責時。我將會論證:友誼具有雙重面向。
友誼的真正面貌更為複雜,可顯現其複雜之處的其中一點,就是友誼可能使我們身陷危險或身陷不義。另一點則是我跟學校老友相聚時體悟到的。我跟他們聚會的情境明顯異於我在其他關係中的情境,我發現自己跟這群朋友相處時,不管行為或想法都和我跟其他朋友相處時不同。舉例而言,雖然這群朋友裡有工程師、記者、企業主管,還有其他專業人士,但沒有一個是學者。因此,如果跟他們說話時,就像我不假思索的跟學生或同事那樣說話,就太不合時宜了。跟某群朋友說話時聽來自然而然的某種音調、某些詞彙、對話模式,聽在其他朋友耳裡可能變得矯揉造作、賣弄學問或高高在上。有些議題你一定會跟某群朋友熱烈辯論,但同樣的議題在其他朋友面前忽然變得沒那麼重要。我們根據不同關係做出調整,某些朋友眼中的我們,跟我們在其他朋友眼中的特色迥然不同:
「我們的個性千變萬化,我們有多少朋友,就有多少不同面貌示人。我彷彿在不知不覺之中,與這位朋友相處時妙語如珠,與那位朋友相處時寬宏大量,與另一位朋友相處時暴躁吝嗇,與某位朋友相處時睿智而嚴肅,與另一位朋友相處時卻輕浮至極。我從一位朋友的影響過渡到另一位朋友的影響下,我觀察自己,驚訝的發覺自己產生突然又驚人的改變。」
舉例而言,你的朋友跟其他人相處時展現的樣子,往往會讓你變得(可以這麼說)「沒那麼喜歡他們」:你注意到他們的一些特質,一些你們相處時他們絕不會展現的部分。
如果不同友誼會彰顯我們的不同面向,那我們就必須追問:顯現在不同關係中、看似不同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所有朋友都鍾愛的、我們常稱為「自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那個「自我」存在嗎?如果「自我」存在,那麼「自我」只是我們所有不同個性(有時彼此互不相容)的集合嗎?還是說,「自我」異於朋友在我們身上看到的一切,凌駕於其上?如此一來,探討友誼的雙重面向,不只會讓我們更真實的了解友誼的本質,也會帶我們探討一些最為重要的問題。
本書第一部將檢視過去幾世紀以來如何討論友誼,以及藝術如何表現友誼。我們會發現,哲學和藝術不只強化了我們珍視友誼的態度,也揭示了友誼的特徵,這些特徵尚未經過仔細審視。在第二部,我試著跟友誼的雙重面向妥協:我想說明,儘管友誼的列車上載著危險和失望,這些危險和失望或許是友誼樂趣和益處的反面──但友誼仍是偉大之善。接受這兩個概念可能同時為真,能讓我們更進一步理解友誼,同時,因為友誼某種程度上造就了我們的樣貌,瞭解友誼也能讓我們更瞭解自己。
我們不得不從亞里斯多德談起,一切關於友誼的嚴謹論述至今仍以亞里斯多德為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