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雜寫來:代序
中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的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是我的舊作。由初稿到成書的經過,我在東大版《一九八四》譯本中的前言有交代。東大圖書公司現在決定將拙譯再版,要我寫一序言。問題是,新序要有新意,我得重讀這本書,也就是說迫着自己重溫惡夢。
史丹福大學教授Irving Howe說對了,有些作品,我們越抗拒、越不想回頭再讀,越能代表我們對此作品的敬佩之情。Howe說他實難想像有人隨興之所至重溫《一九八四》。沒有需要這麼做、沒有理由這麼做——因為這是一本傷痛過目難忘的書。因為這是一本充滿激情、一氣呵成的小說:每個字都剝脫得光禿禿的,唯一剩下的文義是恐懼。
《一九八四》中的「理想國」是大洋邦。在老大哥的統治下,國民相信這些口號代表的是天經地義的真理:
戰爭是和平
自由是奴役
無知是力量
在大洋邦中,明辨是非惹禍上身,指鹿為馬大丈夫,看來日常哼著哥情妹意金曲的「普理」族(Proletarian)最能在大洋邦的「植物」生活中自得其樂:
本來不存希望
心事化作春泥
誰人巧言令色
使我意馬難收
誰說時光最能療創
誰說舊恨轉眼遺忘
舊時笑聲淚影
歷歷在我心上
這女歌手在院子裡晒衣服,舉著渾圓的手臂搆上晒衣繩,一塊又一塊的尿布高懸著,牝馬似的屁股翹得高高的。
Irving Howe說的book of terror,也提到卡夫卡的《審判》(The Trial)。平民「閉門家裡坐,是非天上來」,最後被捉進官府中的卻不知所犯何罪,的確夠恐怖的。但Howe認為其恐怖程度遠不及《一九八四》。因為卡夫卡的作品告訴我們,世道多凶險、劫難每難逃差不多是人生常態。再說,卡夫卡的作品多具「謎」的成份,多少減輕讀者「恐懼」的負擔。
劉紹銘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