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國三部曲
中國與歐洲的交匯,不只對雙方來說,對世界史而言也絕對是一件大事。
在沒有航空器提供快速運輸途徑,也沒有人造衛星可俯瞰地球,將世界各區域一覽無遺之前,位於歐亞大陸兩側的中國與歐洲,彼此幾乎隔著永遠不可能觸及對方之遙遠距離。儘管如此,早自西元前二世紀起,一條在一八七七年後才被德國探險家李希霍芬定名為「絲路」(Silk
Road),穿越草原、沙礫、綠洲與荒漠的無名路徑,便以今日的西安作為起點,極其艱辛且充滿冒險犯難精神地慢慢向西延伸過去。與如今常見道路完全不同,這條跨國大道多數未經人工整理、沒有指標與里程碑,更因缺乏有效管理以致不斷重蹈「公共財悲劇」,在搭便車者與若干刻意破壞份子之威脅下,時斷時續,但在貿易商超人意志與貪婪動機堅持下,路徑末端最終觸及地中海東岸,包括大馬士革、君士坦丁堡以及埃及的亞歷山大港等地。
橫亙大陸走了七千多公里路,終究僅到了歐洲家門口,還差一步之遙。
與最初常識不同,後來人們發現,經歷超過一千年以上演化,所謂絲路早就超越一開始的路徑與規模,除了陸上通道之外,從西太平洋緣海穿越麻六甲海峽,橫渡印度洋直抵非洲東岸,商人不但將絲路展延至陸地外圍,甚至建構起一個涵蓋整個歐亞大陸之海陸貿易網路;這個網路在十三世紀末「蒙古時代」中臻於高峰,至於鄭和在一四一三年第四次遠航時抵達肯亞,則迎來了最後一波高潮。其後,隨著明朝轉而採取戰略收縮政策,草原蒙古勢力逐漸式微,蒙兀兒帝國主要侷限在次大陸北部,主導伊斯蘭世界的鄂圖曼帝國聚焦於突破基督徒的東歐防禦線,支援絲路之動能也日益下降。
在鄭和死於一四三三年第七次遠航途中之後,中國的海外活動雖軋然而止,幾乎就在同時,位於歐亞大陸另一端邊陲之蕞爾小國葡萄牙,卻啟動了海上探險事業,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奮鬥,達伽馬船隊在一四九八年繞過好望角,筆直朝向印度航去,從而掀開了歐亞大陸東西方關係的歷史新頁。
一五○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頂著一大堆頭銜自封為「蒙上帝洪恩,大海此岸的葡萄牙與阿爾加維國王,大海彼岸的非洲之王,幾內亞領主,衣索比亞、阿拉伯半島、波斯與印度的征服、航海與貿易之王」的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發下一道敕令,要求其遠征隊在印度建立一個永久性帝國,並以此控制整個印度洋的貿易。關於這個國家的雄心壯志與豐功偉業,在此就不多提了,重點是,隨著海上戰火持續蔓延與香料貿易之強烈誘惑,葡萄牙人乃橫渡孟加拉灣,然後從安達曼海南下前往馬六甲;一五○九年,繼兩百年以前的馬可波羅,歐洲人再度於此和中國人相遇。一五一三年,鄭和船隊抵達肯亞的一百年後,馬六甲要塞司令布里托派出一支船隊,成為首批抵達中國的歐洲人;四年之後,身兼藥劑師、作家與航海家身分的皮萊茲,則是近代以來西方第一個進到中國內地的官方使者,甚至曾到北京覲見明武宗。雖然葡萄牙最終未能與明朝建立關係,一五五三年占領之澳門,仍成為它在此後四百四十六年間,經營亞洲的重要據點。
話說回來,葡萄牙人來到亞洲,雖是中國與歐洲互動的一個關鍵時刻,實際上對雙方當下歷史進程影響有限。直到三個世紀後,隨著歐洲挾工業革命提供之新能量,再度推動新一波全球化浪潮,其結果既徹底顛覆了雙方在全球結構中的相對位置,亦帶來迄今人類或已無可逆轉的發展方向。值得注意的是,在此過程中,中國從原先居於睥睨天下自視甚高之帝國寶座,一度苟延殘喘於滿目瘡痍、瀕臨存亡之邊緣,近期則因其「再崛起」跡象而受到普遍關注:究竟中國在過去數百年的大轉型中扮演著何種角色?影響其應對策略與興衰起伏之主要因素何在?我們該如何去重新審視中國與整個世界之交流互動?又應如何去預測判斷中國的下一步作法?甚至藉此分析並預測世界秩序內涵之未來走向?
前述之一連串問題既充滿思考趣味,也具高度研究價值,進入新世紀以來,更吸引無數人加入討論行列。在此,一方面不希望落入以管窺豹之窠臼,亦期盼能拉開足夠歷史縱深,從愈發宏觀視野來捕捉完整之發展輪廓,個人嘗試透過「三部曲」之寫作設計,由遠而近來進行討論。在第一部中,主要先回到中國歷史本身,從西元前二二一年奠下之帝國框架雛型,以及其中最具代表性之若干個案,以長達兩千年之歷史長河作為背景,設法歸納並抽離出中國傳統之內、外政策原則。接著,在第二部中,則延續前述中國與歐洲之間,最初雖僅短暫有限交集,終究各自埋下關鍵性伏筆之歷程,描述雙方自十六世紀至十九世紀之碰撞,及其激發出之正負火花。最後,第三部試圖聚焦自二十世紀初迄今,在整整一百年當中,中國如何面對沉重之外部環境壓力,與既有世界結構和秩序之間如何妥協互動,又如何以過去四十年來經濟發展累積之能量,影響自己與全球之未來發展。
總的來說,個人雖希冀透過「兩千年、四百年、一百年」之視野釐清與轉換,逐步將目光聚焦至當下與可能之未來,但如同牛頓的名言「如果我能看得更遠,那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這一系列思考與書寫當中,也將努力汲取前人積累之智慧與思想啟發,並期盼以此拋磚引玉,讓更多人能正面理性地觀察此一問題。
是為序。
蔡東杰
二○一九年己亥暮春
於台中抱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