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歡愉的古都 唐諾
這是一部快樂回想京都的書。人的記憶其實很少能這麼純淨的快樂、這麼此生足矣之感。這是書寫者壽岳章子的愉悅性格使然呢?還是因為她有幸生活於這個美麗古都的緣故?而如此不尋常的歡快回憶啟始於她母親的辭世,仔細想想甚有道理,最親密的死亡把流光截住,經歷了一千兩百年風雨霜雪的京都遂因此停止在此時此刻這時間一點上,暫時不再變動,不再頹敗消失,這是壽岳章子一個人的《東京夢華錄》,是她手繪的〈清明上河圖〉卷軸,我們於是也可好整以暇細細來看。
因此,我也想從死亡談起,這是千年古都的真正身世,也是它日後的歷史隱喻。
最先,建造這座都城的人是桓武天皇,但他可以說是被迫的,追趕他至此的不是人,而是死者的冤魂,其中最主要的還是他的同胞兄弟早良親王──原先日本的都城在南邊五十分鐘電車車程的奈良,但上代天皇光仁晚年一直為鬼魂糾纏所苦,包括被他害死的妻子井上皇后和兒子戶太子,遂在驚怖中死去。桓武天皇想逃離這座鬼都,遂跑到長岡建都,偏偏又發生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宮廷陰謀,桓武天皇藉此幽禁了皇儲早良親王,讓他絕食而死,改立自家兒子為太子,但長岡京馬上一連串怪事發生,寵妃、太后、皇后相繼暴斃,就連新太子也高燒不退險些殞命,又加上瘟疫爆發死人無數,天皇太廟伊勢神宮也一把大火幾乎燒成平地云云。內心有愧的桓武天皇於是再棄長岡往東逃,最終才在宇太村回神立足下來,這就是日後的京都。
今天,你搭阪急線由京都西行,不遠的長岡天神?就是曾墊檔十年的昔日長岡京所在,我個人曾花了一整天地毯式行走,只找到一碗非常不錯的拉麵(需要知道地點者內洽,相談無料),京城舊址如今是一個殘破到不行的小公園,除一方標示牌外什麼也沒留下來。長岡現在以產好竹筍著稱,農家就在田邊路旁擺採收的蔬菜自助式的買取付帳,可見早已回復綠竹叢生的安靜老實模樣,連夢都不作了。
然後,一千兩百年的悠悠時光,京都於是成了整個日本最美好也最可怖的一座城市。美好,是因為最高權力一直在此,很自然持續吸引來全日本最美好的人和物;可怖,也是因為最高權力一直在此,更自然無休無止叫喚出人的貪欲、殘忍、陰謀、傾軋爭戰。生者和死者全擠在同一座城市之中,一齊遊蕩於同一巷閭井水之處,仕女公卿,人煙紅塵,極盡生之繁華,也滿天神佛,鬼影幢幢,揮不去死之哀傷。
也因此,時間在京都便不是透明的。連續的,一道又一道的歷史刻痕再再打斷它流水無聲的節奏,把時間的豐饒層次給具象的、實體的顯露出來──你不用時時去默記那些只存放於史書白紙黑字裡的複雜糾葛歷史如葉子之亂如源平大戰如「一揆」農民暴動如比叡山上分不清是和尚是盜匪的強悍僧兵,也不必有目的去尋訪神社古剎或到二條城觀看德川家的興亡滄桑,就算你只像個無聊觀光客在最熱鬧的四條祇園一帶瞎走,你都會時時撞見而掉落歷史的時間隙縫之中,哦,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本能寺,織田信長貪看圍碁而丟掉天下的不祥地方(新址在寺町京極靠二條一角),這就是池田屋騷動事發之處,這就是土佐好男兒阪本龍馬深夜遇刺舊址云云;還有,清水寺下來二、三年阪交口山坡上的老料亭是昔日勤王討幕志士吃飯和密謀地點,因為視野開闊,有幕府軍隊上山來抓人遠遠就可瞧見,從後門緩坡落跑;還有,開梅花的北野天滿宮,祭祀的是日本的學問之神菅原道真,這個號稱全日本最有學問的智者終究敵不過現實權力的狡詐,被排擠憤懣而死……
在賈西亞.馬奎茲的小說《迷宮中的將軍》書裡有一段比較年齡的對話,結論是每一處人身上的傷疤都應該多加兩歲。如此說來,一千兩百歲的這座傷痕累累的古都,就比時間所顯示的遠遠蒼老,活在其中的人們,也一定比他們的真實年紀要蒼老。
壽岳章子在書中說,京都人不容易激動,不容易被集體行動所召喚,不容易被各種意識形態的激情語言沖昏頭,他們會留在巷閭曲折如鰻魚的家中,透過質地良好的木頭窗框往外看,並竊竊私語云云。這是典型的老年人反應,什麼沒看過聽過經歷過?從最鼎盛的繁華到最寂寞的黃土一坯,像昔日豐臣秀吉扶病最後一次到醍醐寺賞櫻的春日出遊行列(寺門口那株最美麗的垂櫻是名畫家奧村土牛畫過的),像昔日的絕世美女天后建禮門院德子甘心終身齋居禮佛於冷清的寂光院裡,還有什麼更繁華的應許誘惑得了京都人?還有什麼更可怖的損失敗亡嚇得了京都人?
我個人這大半輩子進出京都二十回左右,只一次瞧見京都人的集體憤怒,那是因為京都大飯店蓋起了超過二十層的水泥高樓,遮擋了陽光,破壞了京都美麗的天際線,於是在每一處神社前豎立起了幾方大告示牌,不歡迎京都大飯店的觀光客入山參拜,如此而已。而老實說,那幾方告示牌的質地、美術設計和字體還真漂亮有品味,和古樸的山寺神社半點沒衝突。
攤開地圖,京都的最原初設計是仿昔日長安城的,街道一條二條三條依序排列成整齊的格子狀,有桂川和鴨川蜿蜒其中,但這樣方塊狀的設計只是最基本骨架而已,有機生命的進展不能如此循直線往前走,它遠比這個無序、不對稱而且生動,就像天滿宮的梅花枝椏般紊亂但姿態就是好看極了。那些在一千兩百年時間裡隨人的真實生活蔓生滲透如幽徑的曲折巷閭,才是最豐厚最深奧的京都,一個一個藏寶洞窟般讓人迷路的京都,也是壽岳章子內行人記憶裡的真正京都,這些,即便你是那種喜歡四下亂走又兼習慣在人家牆外探頭探腦的人,都不那麼容易窺見,你得花奢侈的時間和京都相處,因為它真的是一千兩百年十倍以上你生命的不虛度時光堆出來的,偏偏這又是我們活於焦躁世界的外來者最無力做到的。
京都的確有一種今夕何夕兮的動人紊亂,最明顯的莫過於電線桿──在祇園周遭那些老日式幽雅料亭夾岸、夜裡不時可見藝妓出遊的巷閭,偏偏美麗的吉野櫻和楊柳梢頭卻是宛如沒打掃蛛絲網的電線桿和電線。把這些礙眼的掃興東西藏到地底下難嗎?全世界沒任何一個像回事的城市覺得困難,不管是技術或經費,只有京都奇特的陷入煩惱,因為這些巷閭無法拓寬還禁不起挖掘,標準的投鼠忌器,電線桿半點不難,登天之難的是電線桿旁那一間又一間的美麗木頭房子。
一樣的,很多在其他城市毫不猶豫可享有的現代化方便成果,到了京都都得遲疑下來。像京都這樣一個嚴重依賴觀光收入的大城,它的地鐵系統極不相襯的聊備一格,只丁字形兩條幾乎無法利用的短路線(想想東京那像地底迷宮的地鐵圖)。至於鴨川以東最精采的東山神社之鄉,你只能依賴地面行走的巴士,要命是這些巴士得耐心穿梭於就那麼窄迫的巷道之中,往往比你乾脆下車來走還慢。有一年櫻花祭,我們和小說家張大春從下鴨神社一帶搭巴士回四條河原町,疲憊不堪的大春在又擠又動彈不得的巴士上當場翻臉發飆,害我們只好裝成是韓國人。
因此,我另一位在日本廣島留學的小說家兼日文翻譯家朋友吳繼文講,做為一個京都人,其實是很辛苦很需要自我平衡的。
壽岳章子書中,我印象良深是她家裡動不動全體動員大掃除那一長段回憶。我之所以不敢用「喜歡」二字,因為自反而縮,不寒而慄,好險沒生在這麼個恪守朱子家訓的勤奮家庭之中。但我忍不住要將壽岳家的如此行為當成某種隱喻,當成京都人與生俱來的獨特負擔,比起我們,他們天生有另一個沉重的身分,那就是「守護者」,守護什麼呢?負責守護一個一千兩百年鑄成的龐大寶物,就像那種傳說故事裡被揀選的族裔或團體,一代一代傳下去,不僅靜態看守,必要時你還得為你守護的聖杯、皇冠或神兵權杖拚命。
敵人是誰呢?如今敵人無時無處不在,現任首領的名字大約就叫「現代化」,一個粗疏、狂暴、醜惡不堪但的確對人性中懶怠享樂這一部分充滿誘惑力的不眠不休大敵。
做為一個事不關己的外來者,要不喜歡京都和京都人不難,要批評那更容易,因為政治正確的民粹語言俯拾可得,你可以講京都人矯情、京都人貴族、京都人虛張聲勢、京都人假、京都人傲慢、京都人保守固舊、京都人世故、京都人犬儒等等等等,太方便了,既無需想像力,甚至不需要有真感覺或去過京都挨過白眼,現成的公式一套即可。
壽岳章子書中畫面,我以為最動人莫過於她試掃帚那一幕。老闆信心滿滿交給她一把稍沉的掃帚,她只一接一揮就完全明白這是多好用的一把掃帚,製造者和使用者彼此會心不用多講一句──如此知心建構在毫不起眼但紮實無比的工匠技藝和鑑賞力上頭,穿越了時光由認真生活的人滴水穿石而成。光有好工匠一方絕對不夠,還一定得有夠鑑賞力的使用人來守護它,否則它仍很快在現實市場的凜冽寒風中凋萎。
今天,我們可在台灣有線電視頻道中看到很多這樣專注而神奇的日本工匠,各行各業所謂的「達人」,通常就只是個上了年紀的尋常老者老婦而已。從他們口中最常講出來的一句話便是:「我把我的人生全賭在××上頭。」這個××填充題,一樣也只是蕃茄洋蔥、蕎麥麵、醬瓜。吃煎餅的小鋼鏟、竹簍子、檜木浴桶、風箏等等尋常之物。我不知道別人對這樣太帥也不免稍稍悲憤過了頭的告白作何感想,我個人通常非常非常感動,儘管你半點也不打算把自己人生如此拋擲。
你曉得這多難?我一位技藝精湛的廚師朋友老蕭有回談到北海道名物牡丹蝦的究極美味,語重心長的說,最極品的牡丹蝦和一般品質的牡丹蝦,價格可能差到三倍以上,但真計較兩者的味道差異可能只5%而已,更要命是這5%的微妙差異,還非得有極精緻的味覺能力才分辨得出來,因此除非特殊目的或需要,一般人實在沒必要花這邊際效益遞減的錢。
這段不祥的話告訴我們什麼?告訴我們究極技藝的脆弱性,京都的脆弱性。工匠技藝很快到達一定水平之後,再往上去就不容易得著市場的支援,兌現成相襯的經濟性利益了,因為社會公約數的粗疏鑑賞力跟不上去,也辨識不出來。茫茫人海,也許你還是會碰到那一兩個真正識貨的使用人如壽岳章子,貴族時代那會兒或許還可以,這一兩個決定性的人有機會讓你搖身成為人人豔羨的御用性、指名性店家,然而到得今天的市場經濟遊戲裡,這只夠發展成相濡以沫的知心朋友,並不夠回收你悍然投注的人生。
往上去再不見市場效益支援的究極技藝得靠什麼維護不墜呢?大概就只能是某種人的耿耿信念、人的不回頭傻勁、人「自我感覺良好」的驕傲云云。如此唯心卻得持續抵禦市場唯物浪潮的顫危危位置,人於是總不免有些不自然,有些僵硬緊張,有些不近情理,有割人的鋒芒閃出來,沒辦法,因為這是一種片刻鬆懈不起的抵抗姿勢──京都不是個和氣生財的城市,南邊庶民天堂的大阪才是。京都有著某種驅之不去的嚴肅、一絲不苟的氣息,超越了經濟利益的妥協,就像它一些店家不是你肯花大錢就進得去。也像壽岳章子這本書,它歡快,也有禮,而且語氣平易娓娓說來,但最根本處它仍是嚴肅的,是一種對美好易逝事物一步也不讓的認真和堅持。
我個人以為,唯有你肯忍受甚至懂得欣賞這樣的認真、嚴肅和一絲不苟,那一個真正的京都,包含它所有的價值和美麗,才可能像聞聽芝麻開門的魔咒般,向你沒保留的開放出來。
最美麗的京都,同時也是最脆弱、最不易留存住的京都,如同我們的青春幸福日子。你可曾注意到?壽岳章子這本書,並沒費工夫跟你誇耀細述二條城、平安神宮、清水寺、金閣寺、東寺五重塔、嵐山天龍寺、比叡山延曆寺等等五星級的京都地標景點,這些已被列為國家文化財甚至世界人類共同遺產的寶物,反倒是京都最堅強有擋最不失落的部分。即便這座古都哪天不再繁華如夢,甚至凋敗不聞人煙,它們大概仍會得到應有的照料留存下來,就像金字塔、獅身人面像和神殿依然矗立於荒涼的沙漠中一般。
壽岳章子說來說去的,是那些讓京都仍活著的東西,也正是京都最容易變動失去的東西──那些街巷,那些店家,那些琳琳琅琅的掃帚、榻榻米、味噌、布料、拖鞋、紙張、果子云云;以及最重要,製造它們使用它們那些一千兩百年來認真起勁生活著的人們。我們時時意識到它們的損耗和死亡,我們這一刻仍緊握它、保護它、摩挲它,於是才覺得自己何等幸運,何等讓人寂寞的深澈幸福。
就像我們一開始就說的,這是個因死亡而開始、滿是死亡哀傷的不祥城市,也許正因為這樣它才成為無盡生之繁華的絕美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