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人生的基調就是孤獨
余德慧
這是一本心理治療書,治療孤獨。但是,不是消除孤獨,而是享受孤獨。但這句話也不完全正確,嚴格來說,是消除「非自願的孤獨」,享受「安身立命的孤獨」。
孤獨至少有兩種:不想孤單一個人,卻被迫孤單,這是「非自願性的孤獨」,例如失去親人,被趕出家門,被情人抛棄,或者因為自卑、憤怒而自絶於人群。一種是沉潛自求,獨運匠心,所以孤獨,這是「安身立命的孤獨」,例如佛陀、耶穌與藝術家。前者是孤獨之苦,後者是孤獨之樂。
在心理治療室裡頭的求助者,當然是非自願的孤獨者。要治療這樣的病人,就得從他那被抛棄的心靈裡活過來。一般來說,孤獨乃是人生之必要,不必消除,但是一個人心無長志,沉溺於依附之情,稍有孤單,總是倍感孤單。若是碰上生離死別,或遭人排拒,更是難以自處。當然,孤獨涉及人生很廣泛的層面,常讓人沮喪哭泣,又讓人心憐,因此,心理治療的目的,就是如何將這種心靈空乏的孤獨轉化為心靈豐致的安身孤獨。
跟隨著這本書,我願意表露我對孤獨之旅的心路過程。由於孤獨並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處境底下的心境,因此,從來沒有一種單獨的情緖的孤獨,反而是味雜陳的孤獨。我在十九歲初離故鄉,到台北求學,品嚐到難以忍受的孤獨。而在此之前,我卻享受著鄉間的孤獨。這是兩個處境的轉換,十八歲的我在鄉下的家裡,因為與家人在一起,我的孤獨正如威尼考克醫生所說的「有伴的孤獨」:一個小孩在父母家人的陪伴下,專心做自己的事,不需要別人干擾的孤獨。在十五歲到十八歲之間,我享盡了這種孤獨。我想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運氣,但是我相信任何人多少會經歷過這番「有伴的孤獨」。
我想,童年最深刻的伴侶應該是家人,他們為孩子提供整個生命的氛圍。我最喜歡的便是我的兩個祖母,阿嬤與外婆。她們都是早年寡居的婦人,含辛茹苦的扶養著子女長大。當她們的孫子出生,立刻帶來作祖母的喜悅,她們對孫子的疼愛是她們自己的兒女享受不到的。孫子的喜悅不在於祖母的慈愛,而是相伴:我自己在泥沙地玩,外祖母在廚房切菜煮蕃薯,我們小孩餓了,外祖母就拿一些烤蕃薯、煮花生給我們吃,當賣零食的小販來到院子,我們就吵著吃糕點糖果。祖母相伴是我一生最快樂的經驗,祖母並不干擾孫子的遊戲,孫子卻也自得其樂。
童年的經驗並不保證内心的豐盈,但卻在孩子的心底鋪上一層溫柔。等到上學,孩子的心轉到友伴,祖母的相伴並沒有消失。在玩耍的路上看到祖母,會高興的叫出來,祖母要到哪兒,依然忠心地作個小跟班。當我開始陷入聯考的壓力,祖母當然救不了自己,但是我至今依然清晰的記得一個夏日裡,我坐在書桌前看書,阿嬤端了一杯人蔘茶來,我滿心愜意的邊喝邊做數學,窗外蟬叫,綠意漾然,祖母完全不懂我的功課,卻笑瞇瞇的看著自己的孫子用功。這番相伴的情,至今還感到我的生命流泉泪泪。
另一種豐盈的孤獨來自生病經驗。我在家鄉小鎭的初中唸書之初,十分好玩。後來生了幾次的病,窮極無聊,才開始翻書,對裡頭的東西感到好奇。其實,生病的時間極其緩慢,使我有心情慢慢琢磨書本的東西。時間緩慢,起先是寂寞,後來是細心思量一生的打算,才決定一輩子做學術工作。大學聯考給我的,與其說是壓力,不如說是學會孤獨。我總是一個人坐在校園裡,很安靜的看著書,成了我一生當中最懷念的時光。我想,離開家郷到台北唸書,其間最大的痛苦恐怕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間」。在家鄉,我可以在樹下、河邊消磨半天的時光,可是偌大的台大校園,卻有著沒有容身之地的感覺。在台北生活的前十年,我幾乎可以用「淒惶」兩個字來形容自己,沒有家的感覺。甚至坐在房裡,看著別人家的燈火,感到靈魂的不安。唸著洋人的書,也有不知自己的學術安身何處。我想,後來追隨楊國樞先生作本土心理學,有很大的動力來自學術的失根感。我對這種安身的「房間」非常敏感,那是自己的「一個角落」,自己可以非常專注地在那裡。每當我讀一本好書,我的專注就是我「安身的孤獨」,當我惶惑不安,只要專注到這種「家裡的書」,我就變得非常安靜。在「家裡的書」裡頭,時間本身幾乎就是可以觸摸得到的生命。人生之所以覺得苦短,一定是很喜歡這個世界,但不一定是熱鬧。
我完全同意本書的觀點:「人生的基調就是孤獨」。尤其面臨死亡,我們有著最根本的孤獨。我曾經接觸過一些失去至親的朋友,她們與過世的配偶、父母或手足有相當親暱的關係,以至於在親人去世之後,幾乎無法完全恢復過來。如此深刻的孤獨,讓我們感到恐懼,但是即使有人能夠了然那「存在的孤獨」,也避免不了其在幸福與離別苦楚之間的落差。我們活著的時候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不斷的承受親人摯友的投注,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透過幸福的感覺,把他們融化在我們生命的氛圍,形成我們生命的顏色即使他們已經過世,我們的生命史學依舊幢影重疊,今日與昨日交織成一片,已逝的親人是我們「房間」的一部份,每當夜闌人靜,他們的身影從「記憶的房間」出現,眼前卻是遍尋不見,那份淒苦幾乎已經成了人類的宿命。
在我們死亡之前,能夠享受「安身的孤獨」,恐怕是人最大的幸福。依照現在當紅的西方心理治療說法,我們內心都有個最真誠的小人兒,他渴望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可以安身立命。但是,親人的死亡。我在哀痛之餘,如何寶貝我們的記憶,也需要有相當的智慧。本書不僅超越傳統精神分析,將神話、宗教的浩瀚加入心理治療的領域,也鼓勵人們有智慧的處理我們的宿命。在我看來,不但要接受孤獨的宿命,也必須積極的將孤獨與生老病死一樣,當作生命的自然本性,才能將自己的心性擴及宇宙天心,所產生的智慧如詩如夢,才有終極的安身孤獨吧。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於東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