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日常的事物、鮮明的隱喻
——談《咖哩香腸的誕生》之敘述技巧
文/鄭芳雄
提姆(Uwe Timm)這部中篇小說,屬於晚期德國戰後文學(或稱廢墟文學),故事內容表面上似乎在說明德國人如何在戰後廢墟中發明咖哩香腸這道國民美食,其實真正主題在於回顧與描寫、甚至批評二戰納粹戰敗的慘痛歷史。
儘管葛拉斯(Günter Grass)為了自我告白,遲至2006年才發表他最後一部戰後小說《剝洋蔥》(Beim Hauten der Zwiebel),比這部《咖哩香腸的誕生》(Die Entdeckung der Currywurst,
1993)還晚十幾年,但筆者之所以將後者歸類為晚期,是因為1940年出生的作者提姆,並未親身經歷過戰爭,他的故事,不管是寫實或杜撰,題材大多皆得自長輩的敘述,不像早期戰後文學的作者,如著名作家波赫特(Wolfgang Borchert)之寫《摒在門外》(Draußen vor der Tür, 1949),或兩位諾貝爾獎得主伯爾(Heinrich
Böll,於1959發表《九點半的彈子球》Billard um halbzehn)和葛拉斯(1959至1961年寫了《錫鼓》、《貓與鼠》等),還有在1968年發表暢銷書《德語課》(Deutschstunde)的藍茨(Siegfried Lenz)等,他們都曾經當過納粹的砲灰,且其小說敘述也反映親身經歷的真實與寫實層面。
此部小說《咖哩香腸的誕生》有兩個特色,符合德國戰後小說的書寫方式。其一,以回憶倒敘的方式,由敘述者轉述咖哩香腸發明者布綠克太太的回憶:「我的故事要從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開始……」,皆以逆時針的倒敘手法回顧歷史,與戰後文學其他作家的書寫手法如出一轍。其二,以象徵物作為小說的書名,從伯爾的「彈子球」、葛拉斯的「錫鼓」、「貓與鼠」……等等諸多隱喻,到提姆的「咖哩香腸」,幾無例外。
提姆和其他德國作家似乎都遵循他們的古典詩人席勒(F.
Schiller)的美學觀:自然的事物無法以其自然的狀態來表達,文學書寫是真景物、真感情的客體顯像(Schein),哪怕感情再怎麼豐富,景物再怎麼真實,若不能把它置於一個客體,讓它顯像,化為具體的意象或故事情節,就不可能成詩,不可能有文學。中篇小說(Novelle)屬傳統的文類,情節結構較為嚴謹而且戲劇化,若照保羅‧海澤(Paul
Heyse)的「獵鷹理論」(Falkentheorie,此靈感乃得自《十日譚》裡一則為情人烹煮心愛的老鷹的故事),須以清晰的輪廓敘述一個「聞所未聞的事件」(unerhörtes
Ereignis)。提姆撰寫《咖哩香腸的誕生》之依循傳統中篇小說的敘述形式,已為學界所認定,但一般詮釋者僅根據該小說之結構,分為「敘述框架」(Rahmenerzählung)和「敘述中之敘述」(Binnenerzählung)兩個敘述層面,就論斷小說形式的傳統性,其實是不夠的。
實際上,提姆的小說技巧表現在他用日常聊天的語言,敘述尋常的生活事物,而把「聞所未聞的事件」編織在上述兩個敘述層面。譬如,婦女織毛線衣和咖哩香腸,這些都是德國人在戰後物資匱乏的時期,為了維持生活最起碼的溫飽而開始流行的時尚與日常事物。而女主角布綠克太太一邊手織毛線,一邊也向作者編織故事,敘述她是如何在戰爭期間發明咖哩香腸的。藉著這些鮮明的隱喻,作者似乎要向世人昭告他發現的新鮮事:這個從戰後流行到現在的咖哩香腸(此小吃材料是將德國傳統的香腸切成小塊,上面澆上蕃茄醬和咖哩粉混合的醬汁),作者認為發明地點並非柏林,而是在漢堡,也就是說,這個根據統計資料,每年在德國消耗量超過八億份的國民小吃,並非如眾所傳說是在柏林的街角(Kant-/Kaiser-Friedrichstraße)擺小吃攤位的霍伊韋爾(Herta
Heuwer)女士發明,而是敘述者(幾乎影射為作者本人)所認識的布綠克太太。這點作者在小說敘述裡當然並未明言,讀者只注意到故事焦點:當時四十歲出頭的布綠克太太如何窩藏一個年輕的納粹逃兵的事件上。然而,這兩件事是相互連貫的,女主角揭露她袒護逃兵的秘密戀情,也同時說明著她如何湊巧發明了咖哩香腸,揭示了逃兵犯所喜愛的「填字遊戲」(Kreuzworträtsel)的謎底——又是另一個隱喻。小說敘述者最後一次造訪養老院時,發現過世的女主角留給他兩樣遺物:那件毛線衣和一紙填字遊戲謎——反面則寫明咖哩香腸的作料。前者用來暗喻她所敘述的往日故事,後者則用來解答小說敘述者的問題:咖哩香腸是如何產生的。
作者提姆與他筆下的第一人稱小說敘述者,其個人資料與背景都顯示出相當高的重疊性,兩人都在漢堡出生、長大,家庭狀況也相同,現在又都住在慕尼黑。提姆本人曾在慕尼黑大學修習德語文學,也算是筆者的學長,從這些資料中,我們有理由相信,作者和小說裡的敘述者幾乎為同一人,至少這個虛設的「我」,在很大比例上就是依作者自身經歷來架構的,因此,小說大框架(Rahmen)所敘述的故事,寫實成分甚高,這位感性的作者對於出生地思鄉念舊之情更溢於言表,小說敘述他常到漢堡,順便品嚐他嬸嬸之友布綠克太太的咖哩香腸,乃人之常情,甭說德國本地人喜歡這口味,就連筆者當年還在德國求學、身為窮學生的時光,也為它傾倒,因為它味美而價廉。
至於布綠克太太大約於1988年所講的故事、也就是小說中「敘述中的敘述」,據稱是經由作者(敘述者)「重新整理過、挑選,排列、組織所串連起來的故事」,當然這部分寫實與想像參半,且以杜撰的成分居多,而較能彰顯作者寫境與造境的功夫。
小說某些內容固然與真正史實無關,但描寫二戰將結束時德國小市民戰亂倉皇的生活窘境,也藉著這國民美食的誕生,引出一段精采動人的故事。故事開始於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者在養老院採訪年已86歲高齡之布綠克太太,想知道她是如何發明製作出咖哩香腸的,未料卻引發她的興致,娓娓道出德國戰敗前夕她與一位逃兵的戀情:一九四五年四月,英國軍隊已開過了易北河,德國軍隊已面臨崩潰瓦解。海軍士官布列門在休假歸隊途中邂逅了在漢堡糧食局餐廳工作的布綠克太太,一場空襲讓兩人聚在一起,布列門當了逃兵,躲藏在布綠克太太位在公寓最頂層閣樓的家中,兩人相處的27天,被布綠克太太認為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為了留住布列門,她封鎖了所有外在的訊息,包括戰爭已經結束的事實。但布列門像「寵物」似的困在陋室,又急於知道戰事發展……直到布列門不告而別,故事仍扣人心弦,讀者想知道的問題:布綠克太太如何發明咖哩香腸的美味,在小說最後才水落石出。
小說的主線雖然著眼於鋪陳布綠克太太的戀情,但周遭小市民在精神、物質都極度匱乏之下,已開始質疑納粹捍衛祖國的美夢,而在聯軍解放的集中營裡,猶太人悲慘照片更是讓眾人膽戰心驚,憤怒納粹及父兄輩的慘無人道。戰後初期以物易物、各行各業縮衣節食的困境,終使德國人從廢墟中站起來,這些時代場景,作者都巧妙地敘述出來。
提姆這部《咖哩香腸的誕生》不僅是他最受好評與青睞的一部小說,已被翻譯成17種語言,更引起世界文壇矚目,2008年也曾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提姆的小說敘述獨樹一格,以緊湊的情節,將戰後文學融入日常生活,咖哩香腸這道德國國民小吃也因為這部小說被賦與更多傳奇色彩。而今在德國,學校仍常將它列為德語文學的研究題材,值得世人一讀再讀。
(本文作者為慕尼黑大學文學博士,台大外文系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