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年老,也是一種創作
陳芳明(政治大學講座教授)
察覺自己也開始參加高齡族群,可以強烈感覺一個全新的時代就要降臨。年輕時面對自己的祖父祖母,中年後也面對自己的父親母親,似乎覺得他們與我的距離越來越遙遠。當他們跨過五十歲之後,便慢慢把自己關在封閉的世界裡。那種看不見的隔閡,總是帶給我些許悲傷。特別是父親,他曾經在商場睥睨四方,而且相當健談。他那種開朗的性格,似乎也遺傳到我的身上。只是他們把自己關起來的時候,帶給我非常巨大的失落感。但是最讓我傷心的是,母親晚年患有失憶症。她從記憶模糊,一直到無法與自己的子女溝通,只有短短的兩年,之後就完全躺在病床上,再也無法言語。家族長輩表現出來的加速老化、加速退縮,確實使我的內心產生非常大的衝擊。在母親的病床前,我暗暗告訴自己,未來逐漸老化時,絕對不要複製他們的模式。
去年我跨過七十歲時,走在校園的楓香步道,可以感覺習習晚風襲來。這一條山路是我所熟悉,也是我在冥想時刻的最好祕密基地。有時停足下來時,扶著樹幹,我瞭望著山下的木柵小鎮。這一片開闊的風景,似乎也是我心境的寫照。從暗紅的晚雲到暗綠的山巒,是那麼友善地圍攏過來。站在那片風景前面,我在內心與自己對話。有時也不免會去回想,我跨過二十歲時的生命風景。那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記憶,一位歷史系的學生開始閱讀現代詩,也慢慢接觸西洋音樂。那種知識上的啟蒙,藝術上的啟蒙,甚至政治上的啟蒙,都在那段時刻發生。那時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恐懼,當然也不知道什麼叫作遲疑。我擁抱自己的青春,可以感覺到血脈裡的壯志不已。
站在校園的山邊,往往是我冥想的時刻。不僅僅是在回顧自己曾經走過的道路,而且也不時展望正在浮現的未來風景。年輕時不知什麼是恐懼與遲疑,現在年老時似乎也是這樣。我總是追問自己,有一天年老如何與自己相處。七十歲,距離生命的峰頂確實不遠,我卻還是懷抱著樂觀態度,見證著時間逐漸遠逝,也逐漸老去。某些神祕的時刻我訝然發現,自己還可以與從前的青春靈魂對望。就像我在二十歲的時候,深夜裡規劃著一首即將誕生的詩。如今,我也一樣在深夜裡仰望著星空,正在籌劃自己的下一本書。
當我開始閱讀《哈佛教你幸福一輩子》,我訝然發現,這個世界與我一樣的高齡者,對自己的生命還是充滿期待。閱讀之際,我不免發出會心的微笑。原來這個人也跟我一樣。我從來未曾擔心過,有一天我會怎樣離去,或是我會如何纏綿於病榻。尤其在書裡看到一段智者艾德伽對李爾王所說的話:「人應耐心忍受天命安排/怎麼來,也怎麼去:生死自有時。」其實那也就是我的心境,但並不是忍受,而是欣然接受。
曾經在給郭強生的書《我將前往的遠方》寫推薦詞時,我說:「年老如果是一種創作,我們都正在提筆書寫。」我確實是這樣相信,而且也確實是這樣實踐。把年齡視為一種不同階段的創作,就會不斷感覺到生命具有太多不同的風格。以創作的心情迎接七十歲的到來,反而充滿了期待。而在期待之際,正好顯示自己還是擁有夢想。而這也正符合我與自己學生的互相共勉:「不要放棄做夢的能力。」
我以著歡喜的心情閱讀這本樂齡學,總是在翻閱之際,往往帶給我靈光一閃。在地球的什麼地方,在太平洋對岸的另一個城市,有一群與我年齡相同的人,他們每天都懷抱著樂觀態度,迎接陽光從窗口投射進來。新的一天又是我開始創作的時刻,也許不知道要完成怎樣的內容,但是在全心創作之際,就強烈察覺自己的夢想正在翻新。
2018.4.19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