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滇緬抗戰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中重要的一個章節,但由於交戰地區僻處西南,也由於遠征軍的主要領導新1 軍的統帥孫立人將軍後來在台灣被誣陷叛國,身陷囹圄,大批舊部受牽連,而參與抗戰的既是國軍,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沒有在這場戰役中扮演任何角色,故兩岸政府都避而不提,使這頁悲壯的歷史幾乎被遺忘。
近年來,隨着兩岸政治氣候的改變,報導這場戰役的著作陸續出版,總算是還當年投入這場可歌可泣的戰役的戰士一個公道,也填補了抗戰史上一個空白。令作為香港人感到自豪的是:香港竟然有一批中學生,在老師帶領指導下,走訪在生的老戰士,與時間競賽,把他們的經歷記錄下來。2015 年,他們的訪談記錄已在香港出版,其後更以簡體字版在內地發行。2017
年再接再勵,把十五名居住在香港或內地或台灣的老戰士的口述歷史付梓,使有關紀錄更為充實。
「老兵不怕死,只怕被遺忘」,袁梅芳老師和東華三院甲寅年總理中學的同學不辭勞苦把這段鮮為人知的抗戰歷史片段保存下來,實在功德無量。在此,我向您們衷心感激及致由衷敬意。
謹向廣大讀者誠摯推薦這本書。
丁新豹
前香港歷史博物館總館長
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客席教授及名譽高級研究員
推薦序二
提筆為袁梅芳老師的大作《中國遠征軍--老戰士口述歷史》作序,深感惶恐,其實不敢說是作序,只能說是記述內心的一點轉折與先睹為快後的感想。
2016年8月中旬我到香港出席「我們中國人的抗戰史:中華民族抗日戰史」研討會,在會場遇見了在香港中學任教中國歷史科的袁梅芳老師,她像一隻忙碌的蜜蜂,穿梭在學者之中,尤其是台灣去的軍方學者,透過其他學者,知道她與學生剛出了一本《中國遠征軍—滇緬戰爭拼圖與老戰士口述歷史》,正在繼續從事相關的口述歷史訪談,希望繼續完成這塊滇緬戰爭拼圖。會議結束時她問我明日是否有空在早餐時見面聊聊,我當然同意;次日,她送給我她們師生的著作,並希望我能為她的下一本出版品作序,接着又見她穿梭於早餐餐廳,才知道她是藉早餐之便與多位台灣的軍方學者約談,我驚訝於她的熱誠和幹勁,但並未能真正深談。
回台灣後我並沒有太在意此事,因為我研究的不是軍事史,對於滇緬戰爭也未有過深入的探討,本無資格為中國遠征軍的史書作序,而且與袁老師也不過是會議過場間的點頭之交而已,當時雖做了口頭的應允,但並未看到書稿,也不能決定是否真的作序。2016年9月下旬收到了袁老師寄來的整理稿,大致翻看之後,一方面感於她的至誠,一方面也覺得這本書是一群年已耄耋的老人家留下的心聲,站在同為口述歷史工作者的立場,能為這份歷史紀錄作序,實在是榮幸之事,因此回覆袁老師我會如期完成序言。但當接下來仔細閱讀時,我卻躊躇再三,難以落筆,原因只在於我自己對這段歷史真是外行,袁老師的訪談又以情感為中心,許多記錄缺乏史實、史料的佐證,使我一度膠着在想尋找更多的史料與史學研究專書充實序的內容,這一耽誤就拖到了年後。
丁酉舊曆年前後,家中長輩住院,席不暇暖之際,未完成的序言稿被棄置在電腦中,作序這件事被我拋出了腦外,連袁老師數度催稿函電也未收閱,直到2月中旬袁老師通過微信聯絡上了我,面對我的怠忽,袁老師沒有一句指責,只殷殷問候:「我衷心祝願你們的老人家事情可緩和安好。我想,他或她一定也是書內伯伯同一輩人,我不認識也感親切的。」豁然之際,我對袁老師此書有了不同的觀感,也許我應當將之視為參與中國遠征軍的老戰士自身的口述訪談,而不一定要視之為滇緬戰爭的拼圖;《中國遠征軍老戰士口述歷史》與《中國遠征軍—老戰士口述歷史》,一個「—」之差,就可以有極大的迴旋空間。
也許對大部分的讀者而言,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甚麼差異,但對於從事口述歷史的歷史學者而言,以事件為對象的口述歷史與以個人為對象的口述訪談是有頗大差異的。以歷史事件為對象的口述歷史,必須要以實際的歷史為架構,以正確的史料為佐證,透過訪談幫助被訪者留下回憶;以袁老師這部作品而言,進行訪談工作的是香港東華三院甲寅年總理中學參加「赤子情.關懷老兵」計畫的老師和學生,她們都不是專業的歷史研究者,學生進行訪談前並沒有深入了解滇緬戰役的歷史背景與整個過程;訪談的內容完全由被訪者自由發揮,不限於滇緬戰役,也看不到引導被訪者修正歷史看法的痕跡;在整理抄本的過程中沒有能引證史料加以考據,在袁老師整編成文之後也看不到滇緬戰役的整體輪廓;如果要說這本書是中國遠征軍的歷史、是滇緬戰役的史料,難免有失真、偏頗之處。但是個人的口述訪談就以人為中心,重要的是留下當事人的回憶與想法,歷史架構只是背景,將之放淡、放輕,甚至模糊、失焦都是可以接受的。從袁老師的自序:「我們師生聆聽每個仿如親人老戰士的經歷,這是父輩這代人的時代氣息與精神面貌,值得我們珍重而要弘揚的呢!」學生們的感想:「看到他們,你只會想起你平日所見的鄰居老伯伯。即使是談及當年當兵的故事,那語氣就如同平常長輩吹噓他們的威風史一樣。」不禁嚮往那必然是一段又一段可親可愛的訪談過程,「趁我們還在,趁他們未老」,留下這些可敬可感的片段回憶,不管如何,都是歷史的點點滴滴,都是留給歷史的證據。
再一次捧讀全書,這些老人們的身影、神采彷彿在眼前一一浮現。曹思璋老先生高唱着:「中國省份二十八,廣西子弟最剛強,天生會打仗,個個願意把兵當。」陳治平老先生昂然地說着:「我選擇做步兵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要配備槍,我想親自殲滅日軍,為的是一報國恥。」尤廣才老先生描述他的貼身號兵臨死前最後一句話:「連長呀,我再也不能替你吹號了。」曹英哲老先生形容:「在雲貴高原橫斷山脈上行車,行的是煤炭車,要走上坡的『之』字山路時,時停時熄火,寸步難行,那時候有句順口溜『馬達一響,黃金萬兩』來形容路途艱辛。」蔡騰芳老先生暢談馴馬經歷:「總之,在藍伽和緬北作戰,讓我對馬很有認識呢。」和騾馬部隊:「在山間行軍作戰,遇不到空林,我們的騾馬部隊就發揮了重要作用,將彈藥輸送到火線上。當戰場展開了戰鬥,我們負責運輸的,沒有『前方』與『後方』之分呢!」翻譯官盧少忱老先生回憶叢林作戰的艱辛,大雨、毒蚊、螞蝗隨時威脅着身體安全,一成不變的罐頭食物令人沒有胃口難以下嚥,而日軍隨時埋伏的危機:「有時每前進數十米,都要消耗很多彈藥和拖長時間並付出生命代價。」王伯惠老先生談到參與興建中國駐印軍新1
軍公墓:「在沙河鎮附近,占地約六百畝,氣勢宏偉。軍部命調日本戰俘六百人承擔首期土方工程,作贖罪勞動。」梁振奮老先生描述他在叢林作諜報工作:「在叢林裏偵查,視線不良,聽覺很重要。鳥兒和猴子通常是最敏感的,突然有一群鳥兒撲拉拉地飛起來,或者是猴子一個接一個嗚哇嗚哇地叫,就說明在那兒一帶有人行動,聽得多了就很容易判斷。」卓貫能老先生提到他參與的加邁戰爭:「我會稱它為『立體戰爭』。……在這場戰爭中,我們沒有攻擊日軍,只是包圍他們,讓他們死於飢餓或自然。」黃耀武老先生當時的任務是保衛師指揮所,「距離日本人最近的地方僅三四百米,一點都不緊張和害怕,就是興奮,心想我能上去多好。」胡為仁老先生描述知識青年志願遠征軍的待遇:「我們自稱『丘九』,以區別與沒文化的『丘八』,因為我們有文化,自以為高於丘八一級也。但『丘九』與『丘八』相同,身上全有蝨子,……只是我們的伙食好一點,一日三餐都有一盆豬肉豆腐雜燴菜,及一碗蔬菜,吃完了還可以添加,總之吃飽吃好為止,由此可見國民政府對這批學生兵的愛護與照顧。」陳毓麟老先生擔任過昆明幹部訓練團的翻譯員,1944年接受飛行訓練,入選為空軍學員,又赴美受訓成為戰鬥機飛行員,但從沒有真正參加過作戰,「想不到要速度、要刺激這個緣故,讓我從軍過,也讓我沒終身從軍。」潘幹元老先生也參加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青年軍號召,經歷紀律嚴整的軍人生活,雖然最後沒有參與滇緬戰役,但「我們很自豪和興奮,在這裏結交和認識的,都成了一生的摯友。」張發漢老先生當年是新38師防毒排學生兵,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孫立人將軍,孫將軍看到他身體瘦弱,特別拍着他胸膛說:「廣東排骨仔,好好幹!」
他們的點點滴滴,也許只是片段的小故事,也許無法構成整幅滇緬戰爭的拼圖,甚至連滇緬境內的一場小戰役都無法重建,但誰也不能否認這些都是那段戰爭的記憶;更重要的,都是這些老人家、老戰士的生命精華,透過師生的口述訪談被留了下來,透過袁老師的筆被呈現了出來,這就是口述歷史奇妙的地方,也是我樂於以一個口述歷史工作者的身分為袁老師這本書作序的最大動力。
于右任〈壬子元日〉詩云:「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這首詩的副題是:題民元照片,民國五十年六月。是于右任1961
年看到民國元年(1912)在上海與孫中山、胡漢民、蔡元培等黨國舊友的合照,有感而作的詩,非常巧妙的點出了歷史史料的價值。一張照片、一件史料、一封函電、一頁口述訪談,都能夠為我們留下歷史的吉光片羽。袁老師師生的口述訪談是一種薪火相傳的教育工作,袁老師的出版書籍是一種見證歷史的文化工作,謹以本文呈現我的敬意與祝福,願「青史永在,薪火長存」。
陳立文
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