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與她的島

她的成長與美麗——給詩集留一個紀念     關夢南
1. 給樹
2. 尋訪
3. 物我
4. 傍晚前
5. 假如，於山頂餐廳
6. 發燒
7. 關於創作
8. 叛逆
9. 離線
10. 習慣
11. 遊樂場．外
12. seven eleven
13. 月臺來電
14. 廚房裏的雞
15. 我愛上某個女子
16. 聲音
17. 遇見
18. The boy from Ipanema
19. 兩月無題
20. 已然不在
21. 早安說
22. 對話
23. 無題或只許空白
24. 餓與遺傳
25. 忽然跟你說起
26. 在巴士上讀佛洛伊德
27. 午途鐵路博物館一週後記
28. 季渡
29. 顧左右而言他
30. 流過雨天和黑夜
31. 死者，與她的島
32. 窗簾
33. 我要說起玻璃和種子麼？
34. 木棉樹
35. 滑潺潺
36. 有巢氏，與一個即溶的念頭
37. 看着我回家
38. 微涼，算到春天的杯子裏
39. 還有今生
40. 也可以說起吐露港
41. 三月：樹和海
42. 6月苦雨
43. 我遇過的麻雀
44. 收成
45. 燈謎
46. 不是悲傷
47. Echo
48. 不只一次
49. 早餐伴侶
50. 就是沒甚麼
51. 旁觀詩人的愛情詩
52. 我的我的我的尖鋭
53. 很好，我們遲了
54. 你碎了，夜就深了
55. 是椰子就要勇敢出發
56. 只想得妄想症
57. 浴室對答
58. 罅隙
59. 安息日
60. 總有些事情努力不來
61. 有時想起──給雪凝
62. 寄託
63. 旁觀他人的陰謀論
64. 貓的橋段和咖啡
65. 雨天的信仰
66. 行旅
67. 當你需要列印被需要的話語
68. 暖秋
69. 城門河畔

序

她的成長與美麗——給詩集留一個紀念

　　陳穎怡出詩集了，邀我作序，說是留一個紀念。

　　這樣的一個紀念從何說起呢？陳穎怡學詩，彷彿仍然是昨日的事。

　　我不得不打開《香港中學生新詩佳作一百首》，裏面選了她前衛的作品——《離線》。這一首詩從現實生活出發，走向虛擬，遊走熟悉與陌生，我看是比較早反思網絡世界降臨的作品。詩末注「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但陳穎怡早於二〇〇五年，已坐在荃灣公共圖館的活動室裏上新詩課，而且不止一屆。課餘，我們常往附近的餐廳喝茶，多麼美好的「昨日」，一眨眼已經十四、五年了。而這十幾年，陳穎怡一直沒有離開過詩，今次詩集所錄六十九首就是明證。

　　陳穎怡屬於早慧的詩人，她沉靜、機智和乖巧，對生活和文字都有敏感。二〇〇五年前後是他學習的分水嶺：之前仍是校園的天真；之後一下子就完全成熟起來，你看她在「假如，在山頂餐廳」一詩中如何描寫「愛情」：

　　假如我現在就於山頂的某間餐廳
　　假如我坐在窗櫥一旁
　　假如我聽見那古典的小提琴
　　假如我留意到水吧的角落
　　假如我在揮手點菜之際看到你
　　假如你在談着詩
　　假如你還看不見我
　　假如你是裝作看不見
　　假如我此刻走過來
　　假如我禮貌向你問好
　　假如你身邊有女伴
　　假如我也跟她點頭一笑
　　假如你詫異緣份抑或純粹巧合
　　假如我仍不想說再見
　　假如我說我想坐下來
　　假如你說不介意
　　假如你不沉默
　　假如我變得健談
　　假如就這樣分得三小時回憶
　　假如我要轉身離去
　　假如你最後的微笑確定一個朋友的身份
　　假如臨上車前抬頭
　　假如月亮很圓
　　假如牽着蹦跳的影子回家
　　假如我在公車睡得很甜
　　假如我做夢再回到餐廳
　　假如我再沒有離開
　　假如我醒了
　　假如只不過聽說好友遇上你
　　假如你是我尋了很久的人

　　假如我現在就於山頂的一間餐廳
　　假如我找到你

　　這首詩電影感很強，車前倒後，巧思跳接，一氣呵成。

　　作詩的路數基本有二：一是想像與抒情；二是寫實與敍事。這種歸類自然不是絕對的，只是比重有所不同：前重後輕，抑或前輕後重？陳穎怡並非一個社會型的詩人，某些作品縱然有現實的針對性，那一種現實，詩中也一般不作清晰的呈現，最後並以個人的感情加以模糊概括，散發餘弦。抒情詩就量來看，是陳穎怡的重鎮，且多有佳句，往往使人眼前一亮：

　　無疑我的屍體太重
　　擱淺在你的灘上
　　叫你不知所措——「死者，與她的島」

　　玻璃一樣的清淨
　　玻璃一樣的透明
　　我看見他在想著事情
　　腦袋的零錢
　　沒有聲——「我要說起玻璃和種子麼？」

　　趁蟬未醒來
　　都一千零一個清早了
　　大概我們都安靜
　　聲音沒有花邊——「木棉樹」

　　但陳穎怡最好的作品，我看反而不是廣義的情詩，而平實的敍事詩，如：「餓與遺傳」、「我的我的我的尖銳」之四與「罅隙其一．棄嬰」。上述這三首作品，生活質感都很強烈。

　　首先說「餓與遺傳」：第一節是旁觀，像與不像，以公仔麵跟米粉作喻，令人莞爾；第二、三節從小孩聯想到自己過去又像誰呢？「我終於長得剛像自己」一句，點出成長還有內在的一面；第四節易換位置，從看人到被看，這一種被看更從內視變外視——「快餐店外，玻璃似乎照見 / 想買食物不辨餐牌的人」。這首詩呈現了快餐店一個又一個日常的畫面，白描少議論，又親切如在目前。

　　第二首「我的我的我的尖銳」之四，「之四」雖然是組詩的一部分，卻可以獨立自足成篇。內容描寫某些官僚機構電話程式的回應情狀，其非人性化的冷漠留言與指示，視對方為扯線公仔，相信大多數人都會感同身受。不斷按鈕重復，周而復此，終於稜角磨平，不再尖銳了。政治與體制的麻目如此，實在使人心寒。詩最後留下了黑色幽默的尾巴：「『*』號便洗練一如信仰 / 如意志 / 『*』號就會換成 / 『要與服務員聯絡，請按 —』/ 嘟」，有深化主題之妙。

　　第三首「罅隙其一．棄嬰」，採用廣東話入詩，別有趣味，效果超乎想像。物我之情，以廣東口語出之，令人倍感親切：不捨，又不能不捨，其間猶豫細節，如果以書面語描寫，很容易失諸矯情，唯有土語直白不加修飾，方能入木三分。尤喜結局想像，翻出了新意：

　　「……
　　媽咪要走啦
　　遲啲嚟睇你
　　天橋底下好似永遠只能容納
　　街燈一樣嘅太陽
　　我覺得自己唔係身處黑夜
　　我好似響一個夢裏面
　　呢度永遠都係白天與黑夜之間
　　永遠都係
　　一條罅隙
　　我同我張梳化
　　就跌正喺裏面」

　　「餓與遺傳」寫於二〇〇七年；「我的我的我的尖銳」寫於二〇一二年；「罅隙其一．棄嬰」寫於二〇一四年，可見陳穎怡的思考與嘗試，往往淺嘗即止，很快，她又回到個人淺唱低吟的感情中。寫詩對某些人來說，是一種激動與挑戰，但對另些人來說，卻是寧靜與散步。陳穎怡是後者，她寫詩沒有計算，也不要討好任何人，她只寫給自己看，十幾年了，也無所謂堅持與不堅持。有能力，則參與詩刊的編輯工作；疲倦了，則退下來，課餘領導學生搞一些詩劇。學生是溫室的花朵，她為了演出，唯有又做保姆又做工人。細水長流，不怨不艾，這就是我所認識的陳穎怡—溫柔，關愛他人中見執著，她從詩中得到的東西，現在又回饋於詩。沒有詩，她大概如很多人一樣，變成我所不認識的教書匠。詩令很多人平靜、美麗，陳穎怡我想是其中一個，這也是我最感快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