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樂見《印度之旅》新譯
英國作家E. M. Foster的A Passage to
India(1924),以英國殖民時期的印度為背景,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小說,也往往入選各種英國百大小說書單。小說核心為一宗撲朔迷離的性騷擾案件,指控者是剛到印度不久的英國年輕女子,被指控的是好意陪她旅遊的印度籍醫生。英國人大多相信指控為真;印度人全都相信醫生清白;本來與英國人交情深厚的印度醫生心灰意冷,說出在殖民情境下不可能有英印友誼存在。從一個事件引出殖民地的英印族群眾生相,精確的對話、異國風情景物交織著個人的心理欲望,相當引人入勝。
《印度之旅》在台灣已有三個譯本,書名皆同。1975年陳蒼多、張平男推出最早的合譯本,由桂冠出版,兩位譯者皆外語科班出身,並附有蔡振興教授導讀,學術風格明顯。1984年《印度之旅》拍成電影之後,1985年桂冠重出陳蒼多、張平男譯本,同年又多了施寄青和林舒兩種譯本,顯然受到電影的影響。林舒生平不詳,出版林舒譯本的駿馬出版社,是1980年代出版羅曼史的主力之一,這本書屬於「銀幕名著」系列,又以電影劇照為封面,刪削嚴重,脫漏甚多,可以不論。施寄青譯本由皇冠出版,皇冠雖以通俗暢銷知名,但也引進不少當代經典,有兼顧通俗與經典的野心。施寄青的譯本屬於「當代名著精選」系列,系列中有不少通俗羅曼史;也以電影劇照為封面,感覺翻譯較為倉促,刪掉不少細節。尤為可惜的是對話部分,常有銜接突兀或矛盾的地方。例如主角Miss
Quested剛到不久,在英國人的俱樂部中宣稱她想看看真正的印度。在當地辦校的校長先生給了一句建議:那就去看印度人。這個建議引發了在場一堆太太的議論:
施寄青的翻譯:
「巴不得能避免看見他們,」李斯禮太太嘆息道。
「我已經避免了,」奎斯蒂德小姐說,「除了我的傭人外,自從來這兒後,幾乎還沒跟印度人說過話。」
「你很幸運」。
「但我要看他們。」
她成了一群女士們的中心。一個人說:「要看印度人!聽來真嫩!」另一個說:「本地人!幻想!」另一個較嚴肅道:「本地人不值得尊敬,等你認識一個後就知道了。」
這段短短的對話中,如果奎斯蒂德小姐說「我已經避免了」,似乎是刻意避免接觸,那為何下文又說「但我要看他們」?殊難理解。陳蒼多和張平男的譯文也相當類似:
「好像我們可以避免見他們,」雷斯力夫人嘆著氣說。
「我已經避免過了,」何德雷小姐說。「除了我自己的僕人外,自從著陸以來我幾乎沒有跟一個印度人講過話。」
「哦,你真幸運。」
「但我要見見他們。」
她變成這群高興的女人的中心人物。一個說:「想看印度人!聽起來多新奇啊!」另一個說,「本地人!嘿,真妙!」第三個人說,語氣比較認真,「我來說明。本地人見過一個人後他就不尊敬那個人了,你是明白的。」
這段原文如下:
“As if one could avoid seeing them,” sighed Mrs. Lesley.
“I’ve avoided,” said Miss Quested. “Excepting my own servant, I’ve scarcely spoken to an Indian since landing.”
“Oh, lucky you.”
“But I want to see them.”
She became the centre of an amused group of ladies. One said, “Wanting to see Indians! How new that sounds!” Another, “Natives! Why, Fancy!” A third, more serious, said, “Let me explain.
Natives don’t respect one any the more after meeting one, you see.”
Mrs. Lesley反駁校長的話,覺得「去看印度人」是不合理的建議,因為身在印度,根本沒有辦法「不看印度人」。但Miss Quested接下去說,「我就沒看到啊」。這裡的“I’ve avoided”是打臉Mrs. Lesley的As if(好像有人可以/我就是這樣的人啊),不宜照字面翻譯成「我已經避免了」,與下文難以銜接。這段新譯本的處理就清楚很多:
「我們每天都會見到印度人,想避都避不開!」萊斯利夫人嘆了一口氣。
「我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印度人,除了我的僕役之外。」奎斯特小姐說。「自從來到印度之後,我幾乎沒有和印度人說過話。」
「噢,妳真是太幸運了。」
「但是我很想認識印度人。」
奎斯特小姐的言論,讓自己成為在場女士們嘲弄的對象。有人說:「妳居然想認識印度人?這真是一件新鮮事!」另一個人說,「妳想認識印度人?為什麼呢?妳好奇怪喔!」第三個人比較嚴肅,說:「讓我告訴妳一件事:那些印度人認識妳之後,就不會再尊敬妳了!妳懂嗎?」
可以看出譯者很重視上下文的銜接,讀起來不會像前譯那樣摸不著頭腦。施譯的最後一句誤譯,陳譯的「高興的女人」也不夠精準(她們是被這位天真小姐的話給逗樂了),只是“Why, Fancy!”可以簡單翻譯成「異想天開!胡鬧!」之類的即可。
整體來說,原來的幾種譯本都不夠理想,小錯不斷,銜接不佳。陳蒼多、張平男譯本把英國人聚居的civil station譯為「派出所」,或是把Miss
Quested當成「純潔清新的美國女孩」,都徒增讀者困擾。施寄青的譯本也有不少小錯,如上述把「本地人認識你的話就會不尊敬你」譯反了,變成「本地人不值得尊敬」;或把「二十五年」誤譯為「二十年」等,似乎是倉促趕譯的結果。相較之下,新譯本少有誤譯,又比較注重上下文的邏輯合理性,明白曉暢,少用代名詞(如把「他們」指涉的「印度人」寫出來),是到目前為止可讀性最高的譯本。
賴慈芸/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