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要變年輕永遠不嫌老。
當那位年輕科學家癱倒在實驗室的地板上,意識尚存的最後一刻,或許終於瞭解:為了實驗,將亮光漆塗滿全身可能不是個好主意。然而,他是一位科學家,而好奇心有時很危險。
他一直想要探究人類皮膚的功能,為何如此耐用卻又如此脆弱──對於陽光和火焰的燒燙那麼敏感,不使用銳利的手術刀也能輕易劃破。他想知道:如果把皮膚全部覆蓋起來,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一八五三年春天,本該平淡無奇的維吉尼亞醫學院(the Medical College of Virginia)實驗室裡,夏爾-愛德華‧布朗-塞卡爾教授(Charles-Édouard Brown-Séquard)脫下所有衣物,拿著一把刷子和一桶高級亮光漆在自己身上施工。沒多久,他就將黏稠的液體塗滿全身每寸肌膚。
那個年代,科學家的白老鼠基本上就是自己。曾經有個實驗,三十六歲的布朗-塞卡爾為了取得消化液,把一塊海綿壓進自己的胃,導致餘生都得承受胃食道逆流之苦。就像他一位學生日後所憶述,這樣的做法使他成為「最獨具一格的教授」。
亮光漆事件讓他的傳奇再添一樁。這位教授縮在自己的實驗室一角,不停顫抖,顯然離死亡不遠。某個學生不小心被絆到,花了點時間才看出地上這一身棕色的人不是逃跑的奴隸。這位思緒敏捷的年輕人趕緊開始瘋狂地把褐色的油汙刮除,卻反被受害者劈頭痛罵,他很憤怒,因為「亮光漆讓他倒在一角,而某個莽撞的人把他從那個角落拖出來,正當他要喘最後一口氣時,惡意地把他身上的東西刮除。」
然而,多虧了那個機警的醫學院學生,布朗-塞卡爾才能繼續活下去,成為十九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今天,他被視為內分泌學(也就是腺體與賀爾蒙的研究)之父。另外,在我們對於脊髓的瞭解上,他也做出極大的貢獻。有一種特定的癱瘓仍被稱作「布朗-塞卡爾症候群」。然而,他絕非一個象牙塔內的學究。在他的家鄉模里西斯,他曾經花了好幾個月對抗一種致命的霍亂傳染病。為了在自己身上試驗一種新療法,他吞下病患的嘔吐物,故意讓自己染病,也差點讓他歸西。
他在里奇蒙的教職沒能撐完那一年,因為南方首都受不了這個法國人古怪的作風與黝黑的膚色。於是,他搬回巴黎,在剩下的生涯中往返於法國與美國之間。算起來,他的人生有整整六年的時間待在海上,這會讓他已故的船長父親驕傲。然而,儘管他持續移動,他還是逃不過年老。六十歲時,布朗-塞卡爾再一次抵達巴黎,以法蘭西公學院教授的身分。他的朋友包括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也就是巴斯德殺菌法那個巴斯德,以及美國醫藥的開路者之一路易.阿加西(Louis Agassiz)。這個出身遙遠模里西斯的貧窮孤兒在一八八○年被授予法國榮譽軍團勳章,伴隨著一大堆其他獎項。最高的成就,是在一八八七年被選為生物學會的會長,確定了他在法國科學史上的崇高地位。
當時,他已經七十歲,而且總是很累。在這十年之中,他注意到身體出現一些改變,其中沒有一個是好的。以前他總是帶著狂熱的活力忙進忙出,在樓梯爬上爬下,一分鐘可以連珠砲講好多話,唯一停下來的時候,是要拿一張紙記下自己絕妙的想法,那些紙張往往消失在口袋裡。他一晚只睡四或五個小時,常常凌晨三點就在書桌前展開工作。他的傳記作家麥可.阿米納夫暗示,他可能患有躁鬱症。
但是,他那曾經無窮無盡的活力現在似乎拋棄他了。他有證據,因為一直以來,他追蹤著自己的身體,測量肌肉力量之類的東西,並且仔細記錄下來。四十幾歲的時候,他可以單臂舉起五十公斤。如今,他的極限是三十八公斤。他很容易累,卻又睡得很差,而且受便祕所苦。所以,身為一個科學家的他決定要嘗試解決這些問題。
塞卡爾的不老藥
一八八九年六月一日,布朗-塞卡爾教授站在生物學會前面,發表了一篇演說,這篇演說將永遠改變他的生涯、聲譽,以及大眾對於老化的態度。在那次演說中,他報告了一個自己進行的驚人實驗,他把年輕的狗和天竺鼠的睪丸磨碎,製成一種液體,然後把這種液體注射進自己的身體裡。
他的想法很簡單,年輕動物體內的某種東西,更精確一點,牠們生殖器裡的某種東西,似乎提供牠們青春活力。不管那是什麼,他都想要。經過三週的注射循環之後,他宣稱:「讓我的助手們很驚訝的是,我可以站著做實驗好幾個小時,完全不覺得需要坐下。」
測試顯示他的力量似乎回來了,他現在可以舉起四十五公斤的重量,這個進步意義重大,他又可以書寫直到深夜,而不感覺疲憊。他甚至誇張到測量自己的「尿液射程」,發現比起注射之前,噴尿的距離遠了百分之二十五。至於便祕問題,他驕傲地記下:「我很久以前擁有的力量又回來了。」
聽他演講的同事們在驚恐與羞愧之間掙扎。狗睪丸的萃取液⋯⋯?他老後瘋了嗎?後來,其中一個同事攻訐說布朗-塞卡爾的古怪實驗只是證明了「七十歲教授退休的必要性」。
布朗-塞卡爾沒有受到嚇阻,他讓其他的醫生與科學家可以免費取得他的魔法化合物(現在由公牛的睪丸製成),希望他們可以重覆他的體驗,有一些人真的感受到了。然而,來自同儕的評價仍然尖銳。一位曼哈頓的醫學博士在波士頓環球報的頁面上抗議道:「這等於回歸中古世紀的醫療系統。」
然而,在學術的殿堂之外,布朗-塞卡爾立刻變成英雄。幾乎在一夜之間,郵購企業家開始販售「塞加爾的不老藥」,售價是二十五劑注射量,兩塊半。這藥使用這位醫生的名字卻跟他毫無關連。可想而知,報業樂翻了,至少它們可以把睪丸液這個詞印出來。匹茲堡一位職業棒球選手吉姆.葛爾文公開始用這種不老藥,希望可以讓自己對上波士頓時投得好一點,在當代的紀錄中,這是運動員第一次使用增強表現的物質。這位老教授甚至被流行歌曲傳頌:
最近轟動的是塞加爾的不老藥
那讓白髮蒼蒼的老人變成年輕小夥子
不用付大把銀子給醫生,也不用吞藥
更不用把人埋進教堂後面的院子
讓人傷心的是,事實證明,最後一行歌詞只是一廂情願,一八九四年四月二日,生物學院演說後五年,在他七十七歲生日的前六天,布朗-塞卡爾與世長辭。儘管名滿天下,但他沒有從不老藥上賺到半毛錢。他的同儕科學家終究做出結論,認為布朗-塞卡爾歸功於「睪丸液」的神奇回春效果,只不過是安慰劑效應,儘管如此,他仍開啟了一陣似乎讓最理性的男人與女人失心瘋的回春狂潮。
回春熱潮
下一個風潮是一種叫做「斯太納赫氏手術」的東西,這種手術承諾能修復男人的活力,但其實不過是普通的輸精管結紮術。儘管如此,這種手術在歐洲的男性知識分子圈裡大行其道,使用者包括詩人葉慈,六十九歲的他娶了一個二十七歲的妻子。甚至連熟知陽具崇拜的佛洛伊德都宣稱自己對這種手術的成果很滿意。
在美國,回春熱潮在一九二○年代引爆,當時一位名叫約翰.布林克利的專力醫藥業務讓一種手術大受歡迎。那種手術基本上就是把新鮮的山羊睪丸植入疲憊的中年男子的陰囊裡。早在一八七○年代,布朗-塞卡爾就曾經在狗身上嘗試類似的實驗,但是,連他都不敢嘗試跨物種的移植。布林克利沒有這種疑慮與不安,可能是因為他沒受過真正的醫學教育。然而,他確實擁有一座廣播電台,在卡特家族與年輕貓王的表演之間,他不間斷地廣播這種手術的神奇見證。
在這幾十年間,他幫數千名病患動手術,讓他成為美國最富有的人之一。同時,幾十個人在他的手術檯上死去,還有幾百個人因為他拙劣的手術技巧跛足或殘廢。但全美疲憊的、力竭的、委頓的、無能的、老化的男人們,甚至還有一些迫切要再年輕一回的勇敢女人,仍繼續朝他湧去。
他們不知道的是,光是可以活下來,就已經很幸運了。
梅.蕙絲(Mae W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