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之虎

推薦序

　　念春風，夜來詩雨晚來文章，惜故地，點經緯相交能成歌唱；莫道古人強，
　　能說現人不韻不章，今人幸存於世，獨善文章，勺花香處吟唱

　　讀詩，是一種年歲的戳記，太小太老，讀不動它，在將熟未熟之際正好；
　　讀詩，喜的是，人人有獎，一場場解謎的比賽，折射出人生的寂寥與豐饒。    
　　都像是感冒。
   
　　真憋不住了，會從心肝肺裡奔逃出一場劇烈狂妄的咳嗽。體溫還蒸蒸地微微發燒。有時暈眩、有時滯悶，以及有口難言的暫時性瘖啞，還有幾口發黃的濃痰卡在喉頭。把這個過程完完整整地發作了就好。也非得發作不可。縱情著、顯化了，把所有過熱的、過冷的、灰敗的、損毀的，生一些殘渣，造一些碎屑，產一些黏液。就像進行一場纏纏綿綿的感冒。
   
　　感冒其實沒得治，也並無任一特效藥。必須耐心等它過去。每一次經歷以後，彷彿又重生一個嶄新潔亮歸零的自己。從此便能繼續抵禦冒犯，足以繼續維持日常，再有精神力氣，迎來下一次感冒。
　　「氣象報告：雷雨，強風
　　吹起波紋推蕩著煙花散開的倒影
　　凝視著瞳孔，感受對方源自心的跳動
　　被密封玻璃瓶裡的時空順著水飄去

　　頭條新聞： Trump Inaugaration
　　或許記憶很主觀，不太可靠

　　嘗試去捕捉每一個激起的浪花
　　留下聲音，按下快門，提筆記載
　　一月二十日二零一七年
　　視野焦點與角度，抉擇不可逆轉的棋子
　　細細回味，又多少意想不到」
　　We swimming in different oceans , but land on the same shore .
　　詩在愛恨之際，歌於生死之間
                       
       「在我的痛苦盡頭，有扇門；
         聽我說：你稱之為死亡，我記得。」  — 野鳶花 (The Wild Iris)
      
　　路易絲，伊莉莎白，葛呂克 (Louise Elisabeth Glück)
                                
　　在《霧之虎》，細數之，初初讀到，我深感震動乃是〈手心〉，時間約莫落在二○○五年左右，有位台灣朋友轉寄了這作品給我，從此，洪春峰這名字烙下印記，若以此人創作時期拉出時序經緯，〈手心〉應是他寫詩前期，用字能不晦澀，卻臻不凡深度與高度；是故，我認為已巧遇上一位天生創作者，但我仍必須追索下去，不願只憑第一印象論定。

　　彼時，該首〈手心〉境界相若於里爾克 的〈秋〉，蘊含隔空的時代互文，並流溢東西方傳承餘韻之應證，當下我擊節納罕。接續，再讀了他第一首登載在自由時報副刊上的〈海上船〉，用字簡潔，意象鮮明，情志如焚，詩外之音耽溺於愛之浪濤深深，奮不顧身，我不禁思臆究竟年輕詩人所愛為誰？獻身者為何？又何能激盪如此動人情感？以我淺見，此詩隱喻對人事物之愛的最高境界是犧牲，是忘我之奉獻，愈毀滅沉淪，則愈見其飛翔昇華，發自心魂，遂成詩。

　　輾轉經任報紙副刊編輯的小說家孫先生，於是再閱讀幾篇洪春峰的散文及小說，過程起伏，隨之跌宕，泫然欲淚。詩和文之間，我彷彿看見此人的性情與真，論身世與才力，當時他年約二十一歲，我一直私心期待他繼續創作。

　　隨之，又遇見另一番風景。當我漫遊中環附近影碟店，我找到台灣導演楊孟儒在香港發行的獨立電影《雨後的天空》、《跳飛機》等，今已絕版。電影中，我瞥見他的演員身影，聽見他所寫的歌與詞，確然風生水起，處處機緣，並非飲水處皆有柳詞，卻隱然另一種態勢，如若才具天生，再加上後天勤懇，尚不知他能做到什麼程度。

　　身為創作者，洪春峰不屬量產型，他維持著自己的速度及書寫水平，在同輩作家中，少見其活動身影，低調，作品卻變化多端，跨越著幾個不同形式及主題，如詩質之提煉、夢想、愛情、面向人群、追問城鄉關懷、美學境界、亦環抱人道關懷及社會批判。猛烈、細膩，透出思想性，詩人始終堅定，走著，留下痕跡。

　　《霧之虎》奪胎詩人生命經驗，無論是人性之探究，對生活的思考和追索，都可聞其不同流俗的筆觸與顏色。吟他情詩，如泣如訴，時又恢弘如雷，讀他小品，可見歷代藝術家系譜的風流與再現之新意，我相信，他對書籍與人世的閱讀質量幽深。你可嗅出他對於西方作家的吸納與融合，化成他自己的語彙，我私忖，聶魯達、韓波、里爾克、葉慈對他造成不少影響，但必定還有我讀不出的冰山之下的事物存在於他作品背後，人卻在大千世界中生活，而藝術為了掙脫紅塵。

　　此詩集是詩人橫跨了十數年的精神自傳。但這竟是他第一本詩集。是故，其敘事風格流轉曲折，羚羊掛角，婉轉蜿蜒，作者對人事物關注的角度，以及對自我詩藝的苛刻追求，歷歷可見。從〈酒神之悲〉可見希臘戴奧尼索斯的信仰與酒神美學，以李白為引，分明致敬謫仙與美本身，且對瓊漿玉液心有所悟。這已經是他較不晦澀的，易解讀的部分作品，但有半數作品，是不顯山不露水的。

　　〈有雨〉、〈霧的練習〉、〈覆水〉、〈相遇十四行〉諸作，不避諱所承接的文學脈絡，有崢嶸之姿；〈但願〉、〈如歌行〉兩首，在淡淡哀傷中飽含將吐不吐的細緻纏綿，似有若無。另一首較典雅的〈城隍與我〉，以塵埃做結，若逆著走，或順著讀，其結構、場面調度流暢而立體，描寫了人、神的存在和詰問。至於〈蛇的詮釋人類學〉、〈寫詩者〉、〈一方之歌〉、〈魔鬼的竊聽〉亦從不同角度切入了詩意禁區，穿插閃藏，謀求新解。

　　詩家含情，字裡行間透露情感的「微歷史」，不乏對詩人、其他作家與朋友的酬和之作，如〈未完成之冬—給羅葉〉、〈渡航 給 Arthur Rimbaud 〉等，令讀者驚喜的是〈立春前〉以黃家駒名曲點題，只為朋友而寫；或如〈弓箭—給Sadie 〉詩賦友人之幼女，那闕〈給貓，或犬，或你〉，從題目望似風馬牛不相及，卻實為扎實深刻的情詩工筆，如電影運鏡，象徵隱喻，舉輕若重，寫意捻來，這亦是他最拿手的絕技。

　　層層疊疊，耐讀，充滿無法瞬時解破的詞語之實境幻境。亦可見納蘭性德、杜牧、李賀等詩魂沁入作者的文藝教養。上溯詩詞之境，旁及藝術的各家技藝，或超現實、象徵主義，時而古典，或大把大把的浪漫，與永遠現代的創作野心，又看似無跡可尋；至人無法，無法之法，是為至法，巧妙的是，其作品中又有如〈鋼琴手——給Bill Evans 〉這般獻給現代爵士樂手之作，真天外飛來，抽象的詩歌，井井有條的瘋狂，工整卻即興，「指甲裡住謬思」六字，鑿破語言的礦脈，節奏與音樂性兼得，可見其魄力，難以得見之酣暢淋漓。

　　某些作品青澀則見其真摯，有些作品，老辣卻詩意縱橫，一個身體彷彿住了不只一個靈魂，音域寬廣，魂不飛，魄不散，卻繞著人、詩、美，愛的軸心而公轉自轉著，便形成星芒、造成旋風、鼓動潮浪，而朝夕來去，沒有止息的意思。

　　〈致1999年的R〉、〈給2009年的R〉兩詩相隔不只十年，其中有端倪變化，R究竟所指為何，是回歸或不悔，是一符號或象徵？是詩人自我探問，僅是詩的歧義，或是擲向世界的炮擊，又或為慾望及愛恨的線索？

　　〈荒地〉、〈笑聲〉、〈鎮魂曲〉讀來有著痛感，彷彿穿越城市風景，竟望見大片幻影，〈郵差〉、〈莫迪里亞尼〉、〈海洋考據〉則愛的無盡鄉愁，從雲端下載了善美及快感。其他作品，則充滿了對世事的不忍與關注，那如此熟悉的屬人的情懷。逐篇在其中感應了喜怒哀樂的起伏，也在詩裡行間重新發現詩歌之美。

　　我也如此相信，在他創作中，這本《霧之虎》會是讓人分不清起點與終點的核心所在，在愛恨情仇間，在生死離別之際，詩歌是他給予讀者最好的情感盾牌，也可以是一個可供休憩停歇的城堡或亭台。駭客能駭入五角大廈或克里姆林宮的系統，詩人卻可直追歲月光年，駭進人的心魂。華語創作中，詩為心曲，海德格的詩學論述指出詩為揭露存在的手段，霧之虎又是一隱喻，讓我想起各種不同的人事物，將詩質如毒質逼出，這位創作者正以詩揭露存在，又覆蓋存在，再焚毀存在，使各類型之所在與此在以藝術手段一再而再的隱現並浮動。

　　跟春峰小老弟相識於全台第一座農村型的社區大學——旗美社區大學。雖然旗美社大是以「沒大沒小，學習到老」為宗旨，打造生命生態生活力於旗美九鄉鎮的學習平台，卻也極需熱忱的有理想有抱負年輕人投入。像春峰就是。

　　唯，生命價值在於創造且前行。於是，春峰另有追求去了。

　　在「笠山文學營」的前幾日，春峰突然來電話，表示希望我能替他的新詩集《霧之虎》寫個推薦序。這才猛然發覺，當初的有為青年已開始在人生舞台露出頭角了。高興能在此結緣於藝文領域。

　　被稱為「台灣鄉土文學之父」的鍾理和先生，以及其長子鍾鐵民都說︰「文章創作該根植於土地，才會有血有肉有生命。」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雷克也說︰「作家對人類最有貢獻的作品，產生的地點不超過作家生活範圍二十哩。」

　　欣見春峰的成長茁壯，謹以打油詩〈春峰登真〉表達對這位小老弟的恭喜、期盼與祝福。

　　春雷乍響出新星
　　峰迴路轉耀雲層
　　登堂入室已若此
　　真才必得世揚名
　　春峰愛。他愛得直覺，愛得魂魄盡失。只能用詩傾訴。

　　春峰問。他問得透徹，問得固執挫折。只好以詩理解。

　　這軀敏感的身子，來到這世上總有意義，他何其幸運發現，也何其不幸。生命的鹽分就在愛來恨去之間揮灑與傷口，但他從不畏懼。

　　因他左右總有繆斯為伴。

　　與春峰討論天地間事物時，總可以跨越分秒時空海天情慾。

　　我記得有次他對遠在他鄉的我說：家鄉在心中，生活在心中，詩人哲人的智慧也在心中。而你無需讀深奧之書，因你即是這世界與自我生命的詮釋者。

　　這本詩集能夠帶給你詮釋自己的力量，無論在何方。

　　唯有經歷精神與肉體折磨的苦難，才能創作出傳世之作。寫詩、作畫、習劇，浸潤中西文學二十載，才出版第一本詩集《霧之虎》，說真的，還真沉得住氣。

　　洪春峰是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的高材生，指導他研究美國女性作家María Irene Fornés的代表作品，是該所至今少數研究歐美劇作家的碩士。他的詩作深刻反映不同生命歷程的體悟，以及對土地與生命的關照：浪漫、歌頌、省思、嘲弄與批判。「十年磨一劍」，春峰潛沉焠煉，竟也磨了二十年。期待。

　　春晨迷濛，詩如霧，靈感似虎，一步一步，靜靜地繞過文字的陷阱，幻化隱現
　　生命潛藏的多樣姿態。縱身一躍，騰空，消失。隱入無數驚異的雙眼……

　　他是無數矛盾碰撞凝成的結晶，沉靜又喧嘩，低調又猖狂，耽美又病態，古典又新潮，搖晃在憂鬱和躁狂之間，以愛為軸，為情震盪。

　　他滿滿才情無處宣洩，拿人生創作，詩是其中的副產品，厚積薄發，能看見一座完全燃燒的小宇宙。
　　他是我看過最熱衷文學，把生命藝術化的人。
　　他是無數矛盾碰撞凝成的結晶，沉靜又喧嘩，低調又猖狂，耽美又病態，古典又新潮，搖晃在憂鬱和躁狂之間，以愛為軸，為情震盪。

　　有時候，我以為他是杜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