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探討日本人罪的意識
遠藤周作在成瀨書房刊行的《到雅典》的〈後記〉寫道:
〈到雅典〉是我最初的小說。一九五三年從三年留學生活歸國,治病期間寫成的作品,發表於《三田文學》。恩師佐藤朔先生說以處女作而言,不錯;但是文壇前輩的批評,嚴厲。即使今日仍愛戀這篇作品,或許所有作家皆如此,因為覺得這短篇包含後來我全部作品的方向與題目。
〈到雅典〉的開頭,女孩從巴黎到馬賽送明天要離開歐洲的主角。去年(二○一六)已公開現實中這位女學生名叫富蘭索瓦茲,從巴黎經里昂到馬賽,在馬賽的飯店一起度過留法的最後一夜。遠藤《留法日記》(一九五二年九月~一九五三年一月)記載這日:「即使最後一夜,也沒有碰妳。」
開頭部分乍看會以為是戀愛小說;其實,不是。如上文「這短篇包含後來我全部作品的方向與題目。」具體而言,是什麼?有哪些作品?
一是人種問題。白人的優越感,其他人種如黑色人種,黃色人種的卑下,與被歧視感。這部份後來有《白色人種》《黃色人種》等作品。
二是神,或者說宗教信仰的問題。這是遠藤一輩子小說中追求的主題。如《海與毒藥》、《沉默》、《醜聞》、《武士》、《深河》等皆是。
三則是惡的問題。遠藤在《醜聞》中也觸及這個問題,本來有意再深入挖掘,後來又回到以宗教為主題的線上。結果,終其一生,對於惡,未有更深入的探討。
〈影子〉與〈母親〉是我最喜歡的遠藤的短篇小說。〈影子〉寫的是曾經是主角的「我」的母親的輔導神父,母親甚至希望自己的兒子能以神父為榜樣,將來也當神父。神父是主角追尋的模範,人生的標竿;然而,這樣的神父後來卻傳出與女信徒有不正常的交往,謠言四起……。有一天,主角的「我」帶著未婚妻,到神父那兒,準備跟神父報告婚事,請求祝福。不意,一打開門,看到神父摟著的就是傳言中的女性……。
遠藤曾說過,宗教文學不是歌頌神或天使的,最重要的是描寫人性。從〈影子〉我們可以看到信仰與人性的掙扎,神職人員可能遭遇到的「試煉」與「折磨」。
〈海與毒藥〉
1
〈海與毒藥〉先在《文學界》(一九五七年六、八、十月號)連載,翌年四月,由文藝春秋社發行單行本。全書以三章構成,第一章「海與毒藥」,第二章「受裁判的眾人」,第三章「到天亮為止」。同年(一九六○)十二月同時獲第十二屆每日出版文化獎與第五屆新潮社文學獎。十個月之內再版七次,兩年後同時被收入新潮文庫和角川文庫。
〈海與毒藥〉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發生在九州大學附屬醫院,以美軍俘虜實施人體解剖的事件為素材寫成的。作者在這部小說中,主要是想探討日本人欠缺「罪與罰」的意識,不是「事件小說」,作者也無意藉小說譴責當事人。可是,後來遠藤還收到事件當事者寄來的指責信件,為此,他感到十分難過。
作者在〈出世作之際〉(一九六七年二月五日~十三日,《讀賣新聞》)中說:那時候,《文學界》新總編輯上林氏剛上任不久,他是我獲芥川獎時《文藝春秋》的總編輯。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有事商量請我到出版社去一下。在文藝春秋地下室的俱樂部中,上林氏問我願不願意寫一部長篇小說看看……。
我心中早就有想寫的題目,素材方面也早已心中有數。我馬上搭火車前往九州、福岡蒐集資料,調查戰時發生在這所大學醫學部的美軍俘虜人體解剖事件。我腦中毫無想描寫那件事的念頭,我打算把那件事在內部加以改變、轉換到不同次元的世界。……靠著草場氏的幫忙,始得以取得當時的資料和訪問到事件的有關人士。
回東京後開始執筆,花了大約半年的時間,分成三部,登在『文學界』。可是,已轉移到不同次元世界的這部小說,卻被當成是事實的描寫;後來還收到事件當事者的抗議書,和自稱認識小說中登場的醫生的信件。我感到非常難過,因為我毫無藉著小說審判那些人的意思呀!
至於為何取名為海與毒藥?這是遠藤到福岡取材,準備回東京的前一天,下著毛毛細雨,他跑到小說舞臺的九大醫學院的屋頂上,斜倚著扶手,「注視著雨中朦朧的街道和大海。這時,腦中浮上〈海與毒藥〉這個題目。」
毒藥,象徵罪,而海呢?遠藤心儀的法國作家莫里亞克(Francois
Mauriac)作品中,海「象徵孤獨、永恆,同時也意味著恩寵」(〈作家與讀書〉)。〈海與毒藥〉中,遠藤也以象徵性手法描寫海,除了上田信聽到的陰鬱的海鳴,宛如自己不祥的命運之預兆外,皆與勝呂有關。第一章的「楔子」,說話者的「我」的前面「海,湛藍的海,彷彿要滲入我眼中」。此外,勝呂看到的海大多是黑色的,黝黑的;夢中看到自己在黑色的海中如碎片般被海浪衝擊。海,有時是湛藍如粼粼波光,有時是黝黑而陰鬱的;小說的結尾,勝呂在黑暗中「注視著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想從那兒尋找出什麼?」的時候,「每當綿羊般的雲朵走過時……」的詩句不禁衝口而出,事實上這部分詩句取自近代早夭詩人立原道造〈雲之祭日〉詩篇。「天空喲!你撒落的是,白的、純白的、棉花的行列!」中的「棉花的行列」暗示著「神的羔羊」;而「他嘴裡好乾燥」是象徵著對神的渴望、企盼。
2
第一章可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以搬到東京新興住宅區的「我」的視點,描寫到知道當地開業醫生勝呂的過去的經緯;第二部分是描寫戰爭末期勝呂和同事戶田到參加人體解剖的過程。其實,第一章的第一部分,遠藤曾單獨以短篇小說,題名為〈人面獅身的微笑〉投給「中央公論」,結果被封殺。
第一部分的梗概是:八月盛夏中,「我」搬到從新宿搭電車需要一小時車程的新住宅區來,在那兒認識了加油站和西服店的老闆以及勝呂醫師。加油站老闆在公共澡堂裡,頭上抹著肥皂邊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以前在中國大陸的暴行和殺人的經驗,最後還告訴「我」服役時當憲兵的西服店老闆殺過更多的人。「我」到九州參加小姨子的婚禮,無意中知道勝呂醫師是F醫大人體解剖事件的關係者之一,因此詳細調查該事件。回到東京之後,「我」再訪勝呂醫院,告知去過九州。勝呂知道自己的過去為人所知時,自言自語地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在那種情況下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以後也一樣,我自己也沒有信心,將來如果還遭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或許還會那麼做……」回家途中,路過西服店,「我」注視著櫥窗中「白人男模特兒」的「謎樣的微笑」,想起「早上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的動物是什麼……」的「人面獅身像的謎題」。
遠藤對這部分的解釋(見《現實與文學》一九六三年七月與窪田精對談)是:我有意從日常時間寫起,我們讀戰爭小說時會注意到有這樣的人;可是,那跟我毫無關係,會有我的手仍然是乾淨的感覺。我很討厭這樣子,因此,我有必要寫普通人,連加油站老闆都殺過人,同時,無論如何非把日常看到的櫥窗模特兒轉變為人面獅身的影像不可。基於此,勝呂必須和大家站在同一條線上。
在這裡,遠藤混合了話者「我」的觀點與作家的觀點,目的是希望讀者腦海中能將現在與過去的影像重疊在一起。同時,體認到這「故事」就發生在你我身旁,而非少數特定且與自己無關的人物身上。日本名評論家佐伯彰一說這部分是「印象鮮明的楔子」;作者也認為在這部分「埋下很精采的伏筆」,而且肯定是〈海與毒藥〉中,以小說而言是「最好的部分之一」。
從第二章起小說的舞臺轉移到F大醫學院。主角勝呂和戶田服務的大學醫院裡,為了爭奪下一任醫學院院長的職位,教授之間展開了一場權力鬥爭的醜劇。戶田和勝呂所屬的第一外科主任橋本教授,為了要奪取院長寶座,對田部夫人——大杉醫學院院長的親戚——提前動手術,希望藉手術的成功能獲得大杉門下內科系醫生們的支持,結果卻把患者醫死了。另一方面,為了要討好當時最高權力者的軍部,於是答應對俘虜做人體解剖。小說中,作者所要描寫的重點並非動手術和人體解剖本身,而是透過手術和人體解剖烘托出日本人缺乏罪的意識。這裡所謂的罪,並不是法律上的罪,而是承認神的存在,從而產生的宗教上的罪。神與罪兩者互為表裡。
〈海與毒藥〉中,作者把勝呂塑造成:滿臉倦容,對一切事物均不感興趣,即使犯了罪也產生不了倫理上的苛責,常自言自語道:「不管什麼事怎麼樣都無所謂」的人物。以遠藤而言,這種人物的造形並非從〈海與毒藥〉開始,在〈我的小說〉(《朝日新聞》,一九六二年三月三十日)中,他說:有一條大直線把從〈到雅典〉經〈黃色人種〉到〈海與毒藥〉連接起來。〈到雅典〉的主角在〈黃色人種〉中成為「我」;而〈黃色人種〉的我,在〈海與毒藥〉中,不用說就是主角的勝呂醫師和戶田醫師了。
勝呂參加人體解剖時的部分對話,很明顯地刻劃出勝呂的個性,例如:
「你啊!也真是阿呆一個。」
戶田小聲地說。
「哦!」
「想拒絕的話還有機會呀!」
「嗯!」
「不想拒絕嗎?」
「嗯!」
「到底有沒有神?」
「神?」
「是呀!說來荒誕;人,無論如何是逃脫不了命運——那推著自己的東西——的擺弄;而能讓自己從命運中獲得自由的就是神吧!」
「這我就不懂了!」勝呂把火已熄滅的香菸放到桌上回答著。
「對我來說,有沒有神都無所謂。」(一五三~一五四頁)
怎麼樣都無所謂。我答應參加解剖,或許是因為那藍白色的炭火在作祟;或許是由於戶田的香菸在作怪;隨便怎麼樣都無所謂,不再想它了。睡覺吧!多想也沒用,這世界光靠我一個人是起不了作用的!(一五○頁)
「來一下!」戶田突然低聲催促他。「過來這邊幫忙!」
「我——不行呀!」勝呂低聲說:「我還是應該拒絕的。」
「阿呆!你在說什麼?」戶田回過頭來瞪著勝呂。「想拒絕的話,昨天晚上,還有今天早上,不是有的是時間嗎?現在,到了這地步,你已經走過了一半呀!」
「一半?我走過什麼的一半?」
「跟我們同樣的命運!」戶田冷靜地說。「現在—已經不能退出了!」(二○七頁)
從以上的對話,充分表現出勝呂毫無自我意志的個性。遠藤筆下,常有「弱者」出現,對什麼事都不做決定,不表示意見;遠藤個人認為,這種不表示自己的意見,無行為表現者,其實是一種「嚴重的行為」,所以也是一種「罪」。這種觀點受莫里亞克對東方人「無自我主張」的批評之影響。
勝呂在應該有所行動時卻「什麼都不做」,更嚴重的是他「在那兒卻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做」對勝呂而言,也是一種「責任」的迴避。勝呂的行為經常表現出這種責任的迴避,在這種藉口下,勝呂對自己的行為毫無「責備」之意,這也是勝呂無「罪」之意識的特徵。
3
小說中另一個主角戶田,形象與勝呂迥然不同。勝呂在任何情況下皆選擇不採取行動;可是,戶田卻處處表現出積極的自由意志。即以參加人體解剖而言,勝呂是出自無奈而參加的,戶田卻表現出積極參加的態勢。在戶田手記中,有著欺瞞、偷竊、與表姊通姦、對女傭始亂終棄等等的告白;可是對他做那些壞事時的心理反應,我們無法不為他欠缺犯罪意識而感到顫慄。
所謂良心的苛責……從孩提時代起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他人的眼光、社會的制裁罷了。當然,我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我相信無論是誰,只要剝掉外面的一層皮,就都和我一樣。或許這是偶然的結果,我幹過的事從沒受到懲罰,也從未受過社會的制裁。
戶田所擔心的只是他人的眼光,或社會的制裁,此外,毫無良心上的自責。他還說:「我對別的事似乎也無感覺。……坦白說我對他人的痛苦和死亡毫不在意。」以下是病房中戶田與患者家屬的一段對話:
「醫生啊!求求您幫他打一下麻醉針。」
肺部手術後,患者不停地呻吟,不忍聽下去的家屬即使哭喪著臉哀求我,我也只是冷冷地搖搖頭。「再打麻醉藥,反而危險呀!」事實上我心裡只覺得這樣的患者和任性的家屬好囉嗦!
病房裡要是有人死了,父母親或姊妹慟哭著。我雖然在他們面前表示同情,可是,當我一腳踏出病房時,剛才的那一幕就忘得一乾二淨了。人體解剖完後,戶田看到淺井助教的臉上,絲毫找不到剛才殺過人的痕跡。那表情就跟平常吹著口哨在研究室出現的臉完全一樣,也和平常看檢查表時的表情沒有什麼不同,接下來他說:
「我的臉大概也一樣吧!」戶田痛苦地思考著。「沒有什麼變化嗎?為什麼我的心是這麼平靜?而且絲毫感受不到良心上的痛苦和犯了罪的苛責呢?我甚至感受不到奪取一條人命的恐怖。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心是如此無所感呢?」
戶田「確信」對他人的死、他人的痛苦無所感的並不只是自己,他周遭的人每一個都一樣,這種「自信」使他的罪惡感完全麻痺了。
4
〈海與毒藥〉中有兩個與勝呂二郎和戶田剛相比,很容易被忽略掉的卑微人物,即阿部蜜和佐野蜜。阿部蜜是大病房的患者之一,是「老太婆」的朋友,因而與勝呂認識,而佐野蜜是和戶田發生過關係的女僕。從整部小說的結構上來看,她們兩人不過是毫不惹眼的配角罷了;可是,作者所賦予她們的「任務」並非僅僅是微不足道的卑微人物而已!勝呂到大病房診療時,阿部蜜讀親鸞的「和讚」給老太婆聽。從她那兒勝呂知道了老太婆的身世,使得勝呂對不久之後死去的老太婆產生些許的憐憫之情。換句話說,是阿部蜜的言行促使勝呂對他人的命運和痛苦產生同情心。
當戶田決定參加人體解剖時,想起和佐野蜜的昔日往事。他想起:臉色蒼白靠在牆壁上,咬著牙強忍著痛楚的蜜的表情;想起把她打發回故鄉,當火車開動時,蜜把臉靠在窗戶上的痛苦表情;戶田因此認為「有一天自己會受罰吧!有一天自己會因過去的半輩子受到報應吧!」良心上感到痛苦,也有那麼一絲絲的犯罪意識的產生。雖然那只是一剎那之間的事,可是對毫無良心、無罪之意識的戶田剛而言,即已顯示出佐野蜜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痕跡是多麼深呀!從這角度來看,作者的確在她們身上埋下很深的意圖。
這部作品之外,作者的其他作品中,以蜜為名的女性,大抵皆有共同的特性:弱者的女性,透過她們的生活,促使毫無良心、無罪之意識的人們,良心萌芽和罪之意識的覺醒。換句話說,作者企圖透過她們的生活,告訴讀者神的存在,從而產生罪的意識。以日文原文而言,阿部蜜、佐野蜜的蜜是「ミツ」,倒過來唸即為「ツミ」(「罪」之意),而「ミツ」本身也可解釋為「光」(ミツ),即神的恩寵。因此,如前所述,神與罪的意識是互為表裡的關係。
與阿部蜜、佐野蜜相對的,上田信所扮演的是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人的角色。遠藤在〈海與毒藥〉中本來有意將上田信塑造成惡女的主角形象(見〈創作手記〉,昭和四十年《批評》春季號,後收錄於《石之聲》)終未成功,要等到〈醜聞〉的成瀨夫人出現,作者始得以塑造出完整的「惡女」主角形象。名為「信」其實「不信」,名為「ツミ」(罪〉其實幾近於神,是遠藤的諷刺手法之一,也可見作者苦心經營之一斑。
5
前面說過本書的主題是——探討日本人罪的意識。儘管作品中出現的人物,他們的生活形態是那麼無奈、無力、無理想、無信仰,對所犯的過錯,既無良心上的痛責,也無犯罪之意識,宛如已經無可救藥;可是,作者並不讓他(她)們一直墜入罪惡的深淵,安排了「蜜」的角色促使他們覺醒,產生罪的意識,同時承認神的存在。而本書中,海的象徵之一——神的恩寵,也告訴我們神並未拋棄他們。
林水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