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隱喻的連接——陰柔與陽剛、虛幻與真實、小城與世界
盧傑樺的新詩集《
搖滾》書寫一個自我超越的隱喻。我們通常說起隱喻,都是從句法的層面去辨識。由於現代詩具有分行的自由和枷鎖,使隱喻更加隱秘,有時模糊了隱喻和明喻的分別,有時甚至模糊了喻體與喻依的界限。我們不用懷疑句法層面的隱喻是現代詩的重要元素之一,但是隱喻如何超越這些表面,我們如何從詩作中尋找形而上的喻詞,進入詩歌世界中曖昧的質地?傑樺在《輕漫搖滾》中給出了他的答案,他的隱喻連接起陰柔與陽剛、虛幻與真實、小城與世界《輕漫搖滾》的第一輯「搖滾意念」已然宣顯詩中強烈的音樂感。盧傑樺詩作的音樂感最令我最欣賞之處,並非一味狂放,而是在狂放中體會溫軟,猶如一種要在颱風中慢看飄葉的性情。過去詩人在不同的場合亦曾說過,他的詩作頗受藍調的影響,〈拳王阿里〉的副題「反戰藍調」更指明了此種音樂性的影響。「反戰藍調」之組合,不難使我們想起奧登的詩,他的四拍三行十二節藍調民謠寫出了二戰難民的悠揚的悲傷。形式只是定下抒情的基調,節奏才是現代詩人發揮的空間。和奧登的藍調相似,盧傑樺也是利用行間韻來製造節奏的變化,例如〈即興反戰藍調〉中的以下兩節:
我們的宿命。我們在曠野裏就這樣用槍枝築起火篝,唱起無人知曉的
《一支擁有手足情的小隊》,不管四方有沒有狼,不管子彈有沒有上膛,
像極流浪的吉卜賽女郎!火力不熱情嗎?天上爆出點點星星為誰而燼?
戰壕中我多懷念我們的床,誰給我枕頭,誰給我輕紗般的床單?這個
媽媽的懷抱妳的懷抱,艾利斯!請妳給我枕頭,請妳給我夢般的床單
陰韻「頭」夾雜在兩組陽韻之間(「狼」、「膛」、「郎」和「單」、「單」),又錯開在第二組陽韻之中。第一組陽韻後的追問簡單直接,卻沒有得到回答。縱使陰韻和第二組陽韻落在句式重複的兩行詩句中,陽韻的節奏被陰韻入侵,同時也被一來一往的自問自答打亂了。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陰韻隱身於陽韻之間,陰柔棲身於陽剛之間,人在烽火中更會懷念高床軟枕。「搖滾意念」中的詩,即使是藍調,也要讀得快,詩之力量、情感之狂烈、節奏之頓挫才得以展現。陽剛是詩的主調,陰柔卻是詩的變奏。
跳去讀第三輯「忍法十帖」,陰柔成為主調,陽剛成為變奏,和第一輯「搖滾意念」剛好反過來。第一輯的「放」和第三輯的「忍」交相輝映。讀音樂性沒那麼強烈的詩作時,意象不可避免成為節奏的主角,意象代替音樂性成為詩的情緒。〈奧義〉是詩人寫給母親的詩作,絕大部分的意象均比較溫和,如「靜靜的霧霾山林裡,悄悄握著背劍」、「走不完你堅忍的迷宮」、「你創造了我在世上最安穩的忍屋」、「你在我孤獨的宇宙/迴盪前往光年的母音」,而這些句子卻夾着一個強烈剛猛的意象「像地殼親近地殼觸發的火山爆發」,「地殼」與「地殼」之間又夾着「親近」。陰柔與陽剛層層疊疊,詩的情緒交互混和。詩在陰柔中陽剛中陰柔……詩在陽剛中陰柔中陽剛……難道這不是超越了它們之間的隱喻嗎?
通讀《輕漫搖滾》,我們不難留意到許多關於遊戲的詩作,例如魂斗羅、大富翁、鬥獸棋、飛行棋等等。這些遊戲固然喚起我們這代人的童年記憶,而它們在詩中又超越虛幻與真實的界線。遊戲為遊戲者建構一個虛擬空間,遊戲的空間有其獨特的運行規則,反映現實世界的規訓。〈魂斗羅密技〉寫命運、政治與愛情的規則,遊戲者又有改變這些規則的BUG和金手指;〈大富翁之夢〉寫個人與房地產霸權之間的博弈,最後遊戲者只得改玩其它;〈鬥獸棋〉寫權力由上至下的壓榨,遊戲者選擇不去深究;〈飛行棋〉通過以飛機棋子喻人,書寫命運與造化,遊戲者乘客遵守規則,一直玩下去。遊戲與遊戲者的關係都是十分緊張和充滿矛盾的,遊戲者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遊戲中改變遊戲規則,正如〈魂斗羅密技〉的最後三行:
於是我們發現這是設計者設計遊戲的遊戲
後來我們各人都學會用金手指彼此瞎戳
我們各人都在學習設計者設計遊戲的把戲
詩人往往就是改變遊戲規則的遊戲者,在虛幻中顛覆現實的秩序。虛幻和現實的秩序如此相似,運行得卻如此不同。詩人要通過書寫來建立虛幻與現實之間的關係,隱喻也許是唯一的辦法,而且喻詞只能是詩人自己。〈魂斗羅密技〉有詩人強烈的形象與身影,〈大富翁之夢〉的城市哀愁中有詩人的個人經驗,乃至〈忍者神龜〉、〈隱身術〉等詩作,詩人以自我作為轉軸,喻體與喻依、虛幻與現實才得以互相轉化,他的詩才能產生富足的意義。
寫詩最忌越寫越窄,越寫越本地化,越寫越個人,越寫越內心化,也許在小城寫詩更是如此了。熟悉盧傑樺詩歌的讀者,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拳王阿里、美伊戰爭的難民、切‧格瓦拉、敘利亞難民、被伊斯的對話產生了荒誕的對比:「馬丁告訴我:《我有一個夢想》,我告訴生活:理想越大越容易超載」。又如〈等火抓到水為止〉第二節第二首,詩人把小城比喻成聖經中描述的索多瑪、蛾摩拉等罪惡之城,目睹「有很多地盤在裡面,文化遺產/在左邊啊賭場在右邊」,並在這「快要沉淪的地方」召喚拉丁美洲的革命英雄格瓦拉。詩人明白他的「理想在生活的海嘯中沉溺」,他問格瓦拉「你還愛我嗎?」,足見他對格瓦拉式革命英雄主義的懷疑,同時他也懷疑自己對小城的愛:「我還能愛我們這片土地嗎?」
盧傑樺不僅立身小城、胸懷世界,甚至更進一步,小城中有世界,世界中有小城,兩者的對話於此間平等進行,小城並非仰望世界,世界亦非俯視小城。詩人寫小城,同時在寫世界;寫世界時,同時在寫小城。如果我們將之看成一種隱喻關係,連接兩者的就是詩人從格瓦拉、阿里、馬丁路德金、甚至唐吉訶德身上尋到的體認,而這種體認就是「不認命」!正如《輕漫搖滾》第一首詩〈魂斗羅密技〉的最後一節:
即使一瞬間被擊倒(一擊即倒,喎哦噢)
亦需要身負 無限次重啟的意志
無限次重啟的意志 魂斗羅的意志
以及《輕漫搖滾》最後一首詩〈墨忍〉的最後兩節:
這注定是個逆風而行的年代
「風起了,要努力好好的
活下去……」
讓我們像詩人一樣,在逆風而行的年代,努力好好活下去,期待讀他的下一本詩集。
澳門著名詩人、譯者 宋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