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小川洋子的世界>
新井一二三
在當代日本純文學作家當中,除了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最多作品被介紹到國外的小說家,大概就是小川洋子。
獲得一九九○年芥川龍之介獎的《妊娠月曆》、二○○四年讀賣文學獎的《博士熱愛的算式》、二○○六年谷崎潤一郎獎的《米娜的行進》等作品,紛紛被譯成英語、華語、法語、義大利語等,並且受世界各地讀者的歡迎。其中,法國讀者似乎對她作品情有獨鍾,一九九四年發表的《無名指的標本》,更於二○○五年由女導演Diane Bertrand 拍成影片。
小川洋子一九六二年三月三十日出生於日本岡山縣岡山市。那兒是面對瀨戶內海,人口約七十萬的中型城市。父親是公務員,在日本社會屬於中上層。
小時候的她不善於社交,倒喜歡一個人逍遙於小說世界,父母替她訂了每個月送來一冊的《世界少年少女文學全集》;她放學回家後,邊看書,邊吃母親做的餅乾、布丁、蘋果派等西點。
每天早上,母親都用梳子和橡皮筋把她的瀏海紮在頭頂,免得遮蓋前額而影響學習;她希望女兒長大後考取國家證照而經濟獨立,不必依靠男人。
然而,從小熱愛文學的女孩,高中畢業考上東京早稻田大學文學系,當了村上春樹的同系學妹。四年後畢業,她就回家鄉,在一所大學醫院當了秘書。不久因結婚而辭職,二十六歲寫的《毀滅黃粉蝶的時候》獲得海燕文學新人獎。二十七歲生子後繼續寫作,二十八歲贏得芥川賞登上文壇。從此,小川洋子的文學事業未曾間斷。二○○七年起擔任芥川賞選考委員,如今可說是日本文學界的慈母。
這本《總之,去散步吧》是小川洋子從二○○八年到二○一二年,每個月在《每日新聞》上連載的散文集結而成。
當時她由於丈夫的工作,住在大阪和神戶間的蘆屋市。谷崎潤一郎曾在此居住,是其代表作《細雪》的背景,也是村上春樹的成長地及他出道作品《聽風之歌》的背景。小川也寫過以蘆屋為背景的半幻想小說《米娜的行進》。看過三本小說的人,大概會感覺到所謂「阪神間地區」特有的洋氣,或者說日本其他地方少有的開朗氛圍吧。蘆屋北邊的六甲山是當地有錢人夏天避暑之地,至於《六甲風》則是當地職棒阪神虎隊的主題歌。
在南邊蘆屋川岸上,西班牙式別墅櫛比鱗次,對面則有一片又一片的網球場,松林和藍海相間。在這塊全國數一數二的高級住宅區,四十多歲的中堅女作家每天牽著寵物狗拉布散步幾次。對整天在家寫作的小說家而言,牠是最親密的家人,更何況狗的名字「拉布」,雖然該取自「拉布拉多犬」,但日文發音跟英語的「愛情(love)」不謀而合。
雖然是當代日本作家,小川洋子的作品,包括小說和散文卻始終洋溢著一種遙遠之感,好比她是幾百年前在歐亞大陸某處的作家。
有可能是她在遠離首都東京,跟中央文壇隔絕的地方,一個人默默地寫作的緣故。有可能是她從小到現在,都喜歡獨自逍遙於文學作品裡的緣故。另一個因素,估計是她腦海裡總是打開著好幾本書,而現實中發生的任何小事,隨時會跟虛構的故事混雜,自然講起下一部小說所致。
比方說,這本書收錄的每一篇文章裡,都出現一本甚至好幾本小說,而她的敘述從現實生活出發,經過小說再回到現實,或者又進入另一本小說裡。所以,當我們看完一篇文章時,讀後感便如夢初醒一般。也許,小時候不善於社交,專門做白日夢的女孩,一直留在小川洋子的心裡吧。她還吃著媽媽做的餅乾呀、蘋果派呀,看著剛收到的新書呢。所以,這麼多年,她額頭仍然那麼發亮著,絕不讓瀏海遮蓋而影響思考。
筆者跟小川洋子生在同一年,生日又只差兩個月,而且讀的都是早稻田大學。在那幾年,相信一定曾在圖書館或學生餐廳擦肩而過。所不同的是,畢業後小川洋子就乖乖地回家鄉,筆者則遠走高飛漂泊了十年世界。現在我明白,她為什麼願意回家;因為她從小就擁有沉湎於幻想的自由,不必離家出走為自己確保創作的空間。
每個月書店送來剛出版的厚厚一本文學書,每天在飯桌上擺著媽媽手作的西式點心。那種中產階級的生活,是我等草根階級只有夢想之分的奢侈。但就是因為有那優渥的成長背景,小川洋子的文筆方能輕鬆地擺脫現實約束,往想像中的世界起飛,讓我們讀到華麗神奇的當代天方夜譚呢。
(本文作者為日本作家,明治大學教授)
文庫版後記
《總之,去散步吧》發行文庫本了,裝幀也煥然一新。希望此書能持續受到讀者的喜愛。
單行本出版後過了三年,我依然維持散步的習慣。現今陪伴我散步的依然是拉布栩栩如生的記憶和當時煞有介事的生動回憶,或許是仍對牠生前的種種感到依依不捨,讓我無法順利轉換心情養下一隻狗。散步總是伴隨著拉布的回憶。
書中提及的我的健忘毛病越來越嚴重,走錯電車改匣口而阻礙後方行人等感嘆著年齡增長老化症狀上身的我,那些現象有增無減。某天早上醒來,發現視線中飄著矇矓的黑點,慌張地跑去診所,卻只得到醫生的一句「老化現象」的回答。此外,二週一次在黎明前總會發生小腿痙攣極為疼痛的症狀。在網路上檢索的結果,發現一行字「高齡者常發生的症狀」,心裡雖然懷有疑問,我應該距離高齡還有一段年紀吧,但另一方面又只能坦然接受,又是老化啊。
不過年齡增長當然不是只有壞事。像是時常被很多細微的事物感動。前幾天在散步中,站在車站旁等著平交道之時,目睹一旁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對母親道。
「那邊的電車比這邊的還要長呢。」
「車子有輪子呢。」
「還有藍線耶。」
「還會發出噗咻的聲音喔。」
小男孩緊握著母親的手,全心全意地訴說著電車的種種。母親溫柔地點頭回應他,「對耶」。西斜的陽光照著他透亮的雙頰和胎毛。
多美的場景啊。三年前還不存在於這個世間的小生物,以他未成熟的小嘴,使用尚未成熟的語言,努力訴描訴著電車。被眼前的鐵塊所吸引的雙瞳,化成一個個詞語。
對我來說,電車只不過是一種乘坐的交通工具,但對他來說,電車可因長度的不同,車輪和藍線的有無來分類,還是一種會發出噗咻聲的物體,這簡直是奇跡。我在心裡呢喃。
警示聲停止,鐵道柵欄終於升起。男孩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發出的聲音,帶給隔壁的阿姨多大的感動,只是邊跳著穿過鐵道。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雙手合十,祈禱他有個幸福的未來。
像這樣我帶著好心情持續散步。最近腦袋裡經常反複出現「我愛上了你的眼珠」,自從看了描繪美國四季樂團(The Four Seasons)的電影紐澤西男孩《Jersey Boys》以來,他們的音樂就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I love you baby……
And let me love you, baby……
(作詞/作曲:Bob Crew & Bob Gaudio)
能對如此究極的簡潔情歌感到沁心沉醉,或許也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吧。年輕時總覺得是「無關痛養的情歌」,現在的感受卻完全不同。如果歌詞裡的YOU是剛才在平交道前般的男孩?當我一想到此,眼前的風景呈現完全不同的景致。這個世界沒有一件事是不值得或多餘的。
我走過鐵道,沿著河邊的整排樹林往南走。踩著腳下的落葉,走過川原,渡過橋,再次穿越浮上來的國道。不久傳來滿潮的味道,大海就在眼前。坐在海灘邊放鬆,望著情侶和家族的身影。
獨自一人的我一步步往前。讓沙淹沒鞋子,任由腳被海浪打溼,即使身子沉入海浪裡也不覺畏懼。撥開草叢往前,穿過陣陣沙塵,探索著洞窟。拿出鏟子挖著腳邊,拾起一顆顆小石放入口袋裡。
宛如在探尋著只有小說才能抵達的地點,熱衷於散步中。
再次感謝在《每日新聞》連載時對我十分關照的有本忠浩先生、三輪晴美女士。此外,文庫本付梓時盡心盡力的今泉博史先生,為我在日文版封面留下拉布身影的寺田順三先生,致上我衷心的感謝。
我由衷祈盼,本書裡盡是「微不足道之事」的散文中,能成為讀者的奇跡,哪怕只有一件。
小川洋子
二○一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