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手指的代價
最近重看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心有所感。
張學友飾演的洪七幫楊采妮殺了太尉府的仇人,失去一根手指,換一個雞蛋。他說我本來應該沒事的,但我的刀沒以前快。
洪七以前很直接,覺得對就去做,出刀沒有猶豫,當然快。但現在他是幫歐陽鋒殺人,知道老闆絕對不會接受一個雞蛋這種低廉的價格。心有猶疑,於是刀慢了,知道自己變了。還好一根手指的代價喚醒他,不貴不貴。
我這幾年表面是很好的,其實也已變了,裡面爛了,要真上陣,掉的何止一根手指頭。但人就是應該掉一掉手指,流一些血,才有勇氣和光明正大的藉口,讓自己出走。
每一次失語,就是這些掉落的手指,面對內在結構的疾病,失語便是症狀,讓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是怎麼了,如何墮落至此,如何虛弱。
我很願意寫一些快樂的詩,但文學確實是失敗者的語言,謬誤與災難帶來新的秩序,花謝了結蘋果,蘋果爛了長出樹,樹倒下了生蘑菇,手指斷了就是斷了,我會得到一段空白。
就靠這段空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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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愛的作家是王爾德,再來是魯迅,再來是波特萊爾,根據當時的生命景況,愛的程度會互相增減。王爾德無字不是詩,魯迅無句不痛悔,波特萊爾無時無刻不揮霍。每次寫散文詩,我都以為自己是寫信給他們,太幽微,太隱密了,散文詩是熱烈的情書或者遺書。
作家容易被誤解,藝術家亦然,自己誤會自己也是常有的事。我一開始誤以為寫詩是要向世界表白,三十一歲了才知道,其實寫詩是跟自己講清楚了:這世界沒有人會真的懂你,你是永遠、絕對的孤獨,每個人皆如此。詩歌是具現這個孤獨感,讓你看得見,聽得到,不被肉眼難見的哀傷所環繞。詩歌是顯影劑,詩歌是照妖鏡。
二十九歲出《妖獸》,還在裝可愛。三十一歲出《失語獸》,我想就可以多一點不要臉的重低音呢喃,老老實實面對自己是個孤獨的廢物,不被這個社會的名利價值承認,而自己仍為了要找到生命的意義而痛苦困惑徬徨吶喊。失語獸沒有一首詩不誠實,砍下來的手指頭,一根換一個雞蛋,你讀到一個特別的蛋,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點點連結?有沒有聽見雞蛋裡遙遠微弱的啼音?
失語獸同時也是施與受,生命中的所有都感謝,謝謝我的親人,對一個藝術工作者如此寬容、關懷,我無法言述這些寬容對我有多麼重要。謝謝在這本詩集中出現過的愛人與陌客,我很感念你們留下的印記。謝謝買這本書的人,我很高興你認同這個手指換雞蛋的理論。
謝謝吾愛,你總是說藝術家活在半夢半醒之間。對我來說,現實的種種錯誤價值才是一場夢,是迷霧,是必須跨過的虛幻試煉,我不信這些虛妄,我不信仰它們,我的夢是愛與和平的世界,我會持續戰鬥,建立美麗新世界。
家欣寫於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