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行走在海洋大道上
你可以想像這本《海,另一個未知的宇宙》是一對科學精神和文學浪漫緊緊擁抱的連體嬰,你也可以想像它是兩條紅、綠花色完全不同的蛇,相互纏繞,難捨難分的攜手前進,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讀它的時候,腦中要有一個非常想知道海洋中古今往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求知渴望,心中卻要懷著文學家說故事時,無拘無束,飛揚跳脫的輕柔情懷,才有辦法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
我自己看這本書時,則猶如走在法蘭克、薛慶為世人所搭建的一條「配有玻璃的水下林道蔭」上,從遠古海洋的誕生開始,一直聯接到將來未知的世界,邊走邊看著窗外眾生的發生與幻滅,一路上有驚訝,有感歎,但更多的是慶幸自己能進入這條海洋大道中,看清來路與前程,並在喜歡的場景前,徜徉踱步。
從書一開始時,在「前天」,薛慶就為科學書籍下了一個謙遜但真實的註解:「科學中從來不存在絕對之說,它只是無限接近的藝術」,我則覺得「書」本身就是一種生命體,讀者,甚至作者,都應該瞭解,書中的資訊原本就會再成長、進化、變形(重新詮釋),甚至淘汰,就像生物一樣,它通常是以最適合當時環境的面貌呈現,但絕不是「最好」的。也正因為如此,當我看到這本書中許多資訊的表達有不同角度時,產生的反應或許不再是批判,而是更進一步求真的好奇。
生命從「昨天」開始,當偶然形成的有機分子突然開始「故意而重覆」複製自己時,海洋中無法遏止的演化史詩就壯麗地往前寫了,它其實進一步衍生出了全球的歷史,因為主流論述還是認為陸地上的生物源自海洋中;不過薛慶努力收集了各家學說,再加上他文學筆觸的渲染性,給了我們莫衷一是的炫爛與迷惑,這種風格在一般講究知識傳遞的科普書籍中是極為少見的。不過那又如何呢?他引用的理論基本上都是有證據、有所本的,其中的真實性或不真實性,和許多主觀的、自戀的、自以為是的「簽名裝飾著我們文憑的人」一般無二,只是後者以道貎岸然的口吻說出,以衛道者的心情辯護自己,但卻忘記了知識的本質並不是在創造信仰,而是在喚起人們對更多知識的好奇、探索與追求。
我並不希望讀者全盤接受薛慶的所言所述,就個人看法而言,他其實有蠻多論點是加了許多想像和太遠的、不夠嚴謹的連結;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他對古代海洋生態的描述,三葉蟲、海蠍、菊石、奇蝦,盾皮魚、腔棘魚、蛇頸龍、滑齒龍、依拉絲莫龍、龍王鯨、巨齒鯊……等等,以及這些生物之間相互逃避、捕食的驚奇故事。在這之前鮮少有人對牠們的生態習性、生活行為立書作傳,頂多就是學術期刊中對放在博物館裡一堆冷冰冰化石所做的科學論述。為此,我曾花了十年的時間發展虛擬實境的展演技術,好在屏東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的世界水域館裡,重現世界第一次做出來、觀眾可身歷其境、體驗遠古海洋生態的海底劇場。唉!可惜叫好勝於叫座。而今看到薛慶在這本書中講述活靈活現的故事,許多主角都和海生館中每天演出的角色系出同門,真是心有慽慽焉。這不正是真正的海洋古生物教育嗎?觀眾歡天喜地的逛博物館!讀者愛不釋手的翻科普書!
「今天」的世界真實多了。潮汐、海浪、洋流、海嘯,甚至貫穿各大洋間的溫鹽環流,清楚說明了海洋的律動,以及它所孕育的大千世界裡,千千萬萬生命間環環相扣的生態脈絡,其中的珊瑚礁是現知海洋中生物多樣性最高的生態系,多采多姿,也最為大家耳熟能詳。
倒是有關深海的描述,值得多放些心上去。深海是近十年來在海洋生物研究方面進展最快,也收穫最多的領域之一,誠如書中所言,海洋佔地球面積三分之二,其中五分之四是深海,但所有人類和潛水機器人實地考察過的海底地殼加起來只有五平方公里,不過千萬分之○‧一六,就好比外星人只看到人的一根汗毛,卻要描敘整個人的樣子一般,真是所知有限,更是潛力無窮。不過我非常希望人們在探索了這個尚是「無限未知」的深海世界,獲得了豐盛的生命知識饗宴之後,不是另一個掠取和滅絕的開始,而是如何保護、合理利用永續共存的美麗新世界。
薛慶在「今天」的章節中,透露了許多人文的情懷,或許真正發生在自己身邊、看得見的事,更能讓人有所感觸吧!他說浮游生物隨波逐流,就像追逐虛榮的人在「美元的潮流」中沉浮,現在可能要改成「歐元潮流」了;他說「只要我們永遠希望在異類身上發現人性化的東西,我們就永遠無法理解外星人或虎鯨」,真是對許多不自覺、濫用同理心、自以為是萬物之靈的人一個當頭棒喝。對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我們必須有人性,必須有責任感,必須同情,必須寬容,但千萬不是自以為是,自我中心的主觀判斷表現。
他說「我們得學會區分智慧的行為和機智的解答」,真有見地!智慧是寬廣高遠,洞濁機先,創造幸福,防患未然,機智或許只能找眼挑錯,逗趣搞笑,左閃右躲,讀到這裡,你會不會覺得和現今自己周遭所見所聞的人,頗有似曾相識之感?
努力再努力,我們終於來到了「明天」。明天是什麼樣子呢?薛慶給了讀者許多的希望,從海洋中找到能源,從海洋中找新藥,從海洋中找到食物,從海洋中找新的居所,甚至到其他的星球上去尋找海洋!但是我覺得他一直想傳達兩個想法:科技和夢想會給我們新的希望,而自然和演化,則永遠會給我們意外,真是兩條無法融合,紅、綠各異,但一直相互纏繞著前進的,詭異的蛇呀!
「後天」在這本書中已是餘韻了。經過了前面溯古貫今,波瀾壯闊的大風大浪,後天的文字只是讓我們在收斂沉澱,回歸現實時,再做一些提醒似的反省和洗滌,並且努力地想在最後一分鐘,為讀者保留下一盞希望的火種。
真有趣呀!一本這麼大部頭的海洋科普文學,遍搜了古往今來有關海洋物理、化學、生物、地質、工程、環保資訊的書籍,卻用如此多的文人情懷、人文關懷,以及若有似無的科幻想像情節,如纏七彩雜色的絲縷般,絞合在一起,的確給人全然不同的閱讀經驗;或許作者在寫這本書時不自覺地反映了他自己的人生,多采多姿,充滿驚奇,不循舊規,卻不虛此行。
◎方力行(海生館前館長,現任正修科技大學講座教授)
推薦序
海的「演義」
去年我讀到薛慶的《群》,撇開對小說的具體評價,薛慶將真、偽知識(偽知識並非貶詞,人類神話史和小說史上都創造了為數可觀的迷人偽知識)交替運用,使得我在閱讀時,享有大量「平行的閱讀樂趣」。做為一個也是寫作者的讀者,我很清楚知道無論成功與否,一部小說要對治「海洋」如此複雜的空間,作者的想像力勢必與現實知識拉鋸,絕非一件輕鬆的事。誠然每個人閱讀小說的要求不一,我倒是在讀到小說裡像是海的知識百科全書的段落讀來特別有興味,甚而常常闔上書,去打開架上另一本可以啟發我對話的海洋相關書籍。
如果《群》中的「非小說」部分,獨立衍生出另一本書呢?畢竟,小說的讀者和非小說讀者的期待與口味都大不相同,作者要面臨的也幾乎是兩種敘事技藝。因此,當我收到這部直譯應為《來自未知宇宙的訊息》的《群》姐妹作時,備感好奇,一開始翻閱不免就想起過去曾讀過的類似海洋「科普」作品。
「科普」並非是將科學知識轉化為一般讀者所能接受的文字而已,它擺明了就是寫作者將科學用文字包裝成可消化、消費的閱讀模式,因此擇材、用字,敘事技巧,甚至行銷方式,乃至於出版的時機,對像我這樣的讀者來說,無一不是有趣的觀察點。「科普」是一種橋樑性的讀物,它並非專業材料的「業餘版」,而是一種要求「得兼」(專業背景知識與說故事技藝)的獨門功夫。
海的科普書向來比海的研究要少,原因不只是人類對海洋的認識還極其有限,還因為這極其有限的認識中已經容納了非常大量的資訊與難解的疑點。我以為卡森(Rachel Carson)女士的「海洋三部曲」或許可以說是某種典範。卡森的筆下博學、睿智,而且還「迷人」,從《海風下》(Under the Sea Wind, 1941)、《周遭之海》(The Sea Around Us,
1951)到《海之濱》(The Edge of the Sea,
1956),無一不是如此。《海風下》先以虛構筆法寫海濱生物,藉這些生物視野的變換,從潮間帶、極地之海、海底、河口……不斷流轉,呈現出海濱生態、海中生態以及海底生態的複雜面貌。整本書的文字風格似有所依循,又像是隨興所之,一如海風。《周遭之海》則強調信而有徵的自然史敘事,卡森強調她試著把一九五一年以前人類對海洋「最重要的新資訊」,都寫在此書裡。從海洋的形成、深海生態寫到海底火山、島嶼生態以及波浪與洋流,最終談到海洋與人類的關係,其間大量引用研究者的論文、航海日誌,以及關於海的文字文本(從達爾文到康拉德),使得整本書就像一部豐富的海的自然/文化史。《海之濱》則貼近了人的視野,在形式上,這是一本通篇用「我」為敘述的傳統散文,卡森稱海岸為「我們祖先起源的朦朧之地」,書中以塑造和決定海岸生命的力量為敘述主體:大浪、洋流、潮汐、波濤、岩岸、沙灘和珊瑚礁的世界,她描述不同海岸的生物相,並以晨昏、朔望、高潮、低潮為界線進行觀察,呈現出所有生命相互依存的概念。
讀過「海洋三部曲」,我一方面覺得海的科普書寫的「技藝」幾盡於此(事實上,日後出版的海的科普書,知識量與新穎度容有過之,但寫法恐怕都不出這三本書),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海是一個無窮無盡故事的疆域:海既虛構又寫實,既有力量又抽象,既是舞台也是演出者。海不只創造生命,她甚且創造了傳說、神話、詩人、漁夫、小說家和海洋學家;她是《金銀島》、《白鯨記》、《吉姆爺爺》……,足以囊括人類文化所創造出來的無數形容詞與想像力。因此,在讀過形形色色海的作品而重新面對海的時候,讀者已然不是一個純粹的「看海的人」,而是帶著這些複雜的視野去認識我眼前的「未知宇宙」。
而為《群》花了三年的時間,訪問三十餘位作者,讀過許多海的專門論著,自己也深愛海洋活動的薛慶,將會帶給我們什麼樣的一本「海之書」?
薛慶本身既非海洋學者,也並未投入時間進行海洋研究,因此這部作品顯然不能和海洋學家卡森所寫的「三部曲」用同樣標準來觀察。而我在讀過之後,感覺這本書恐怕也不能算是典型的「科普」。不是科普,那又是什麼?我以為它的角色較接近於人類建構出的「海學」的「傳」,或者是王道還先生在評論薛慶也引用過的「水猿假說」(這個假說也有諸多疑點)時所使用的「演義」。它依循某種「正史」,但手法多元,旁通各種資訊,成功與否的重點在作者蒐羅了豐富資訊的基礎下,如何藉由「說故事技巧」帶給讀者知識震撼卻又不摧折他們的閱讀興致?如何提出假想又讀來看似言之成理?
這點恰可說明薛慶何以在這部「非小說」中反其道而行,使用許多小說手法的可能性。薛慶除了用「全知式鏡頭語言」來演出海的「過去」(讀者注意,這個「過去」從未有人類目睹),以史詩語法來旁觀演化史,有時則穿插和朋友之間的談話與切身經歷,或扮演導覽者,帶領讀者上天入地,甚且把讀者當作談天對象閒話家常。《海》以一種近乎「散焦」的方式剪輯、鋪展,卡森在「三部曲」裡用到的寫作手法薛慶幾乎都用上了。(請容我再次提醒,這並不是把兩書並置評價的意思)讀者在這部書中或許應注意的不是學術上的邏輯性(當然有這方面喜好的讀者,也可從其中豐富的引書循線閱讀),也不是質疑時而「述而不論」,時而「夾敘夾議」的寫作模式,而是去享受一個善長說故事人所帶來的一齣精彩的海洋演義。
薛慶在這本書中展示了他散文寫作的功力,和說故事的魅力,以及偶爾出現的,在小說中不那麼應該出現的「提示忠告」……,這點在非小說裡顯然自然得多,也動人得多。於是這樣的一部「衍生之書」終究展示了它獨立的生命,就像演化小姐不動聲色所創造出的一切,如此精彩,值得展卷。
◎吳明益(東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