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以最璀璨的心丈量詩的寒暑 張 默
—寫在汪啟疆詩集《季節》前
a.
今年五月八日黃昏時分，九歌編輯部寄來汪啟疆詩集《季節》全部打印好的詩稿，並要我為他的新書寫序，記得三月中，汪曾打電話給我，囑我於書前撰文，故當下心理早有準備，就等著他的全新詩稿了。
很有趣的事，當天深夜我於夢境中曾清楚想到要為他寫序的事，清晨起身，進入書房，略加思索，即振筆速寫〈以最璀璨的心丈量詩的寒暑〉，作為序言的題目，內心不禁雀躍不已。這是筆者平生第一次為老友寫序而有夢相隨，能不登錄一下作為最喜樂的事的見證。
綜觀汪啟疆自處女詩集《夢中之河》（一九七九年五月黎明文化）迄今，陸續出版個人詩集已有十二種，其中有大半是海洋詩，國內歷年重要詩選大系，收錄他的詩作極多，特選列七種如下：
《現代詩導讀》張漢良、蕭蕭編著。收錄他的詩作〈水聲〉四首、〈馬公潮水〉，附導讀千餘言。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故鄉出版社。
《抒情傳統—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詩卷1》?弦編。收錄〈病室外櫻桃〉、〈夢幻航行〉二首。一九八二年六月，聯合報社。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詩卷1一九七○～一九八九》張默、白靈、向陽編。收錄〈馬公潮水〉、〈童話之海〉、〈新水手〉、〈鹽〉、〈童話貝殼〉、〈星空無題〉、〈帆纜頭兒〉七首。一九八九年五月，九歌出版社。
《新詩三百首》上冊，張默、蕭蕭編。收錄〈馬公潮水〉一首，附鑑評一篇。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歌出版社。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2‧詩卷1一九八九～二○○三》白靈、向陽、唐捐編。收錄〈新夢域〉、〈接觸與互生〉、〈晨安，吾愛〉、〈日出海上〉、〈黑天鵝〉、〈航行者〉、〈飛行事件〉、〈心臟〉等八首。二○○三年十月，九歌出版社。
《現代百家詩選一九五二～二○○九》張默編。收錄〈孿生〉、〈馬公潮水〉、〈乳〉、〈童話之海〉等四首，附作品評論。二○○九年五月，爾雅出版社。
《台灣現代詩手抄本（一九五○～二○一三）》張默編著。收錄〈日出海上〉、〈吸吮〉、〈大海站在夢的裏面〉四首。二○一四年十月，九歌出版社。
上列七部詩選大系，收錄汪詩甚多，其中以海洋詩居多，約佔七成。可見諸位編委對他詩作的厚愛與重視。同時更見證他致力創作海洋詩作的雄心與壯志。
以下特別把話題轉回來，談談這本《季節》新集，基本上這本書收錄的海洋詩甚少，作者的重點，可以從他在卷末的「跋」中得知，他說：「我從未離開土地和感性。所有季節歸於人間、歸於塵土。」是以我認為他收入本集的七十首詩作，大致本著一首詩離不開生活，離不開感性，離不開瞬間美妙的採拾所得，以之成詩，讓知感水乳交融，化為一體，才得以臻至作者心中所期望的畫龍點睛的新景。
b.
以下特精選本書中的金句多則，以為佐證。實則一金句，可能是：一個玲瓏剔透的宇宙，一片茂林修竹的風景、一幅氣韻生動的素描、一抹隱隱約約的水聲。以下請愛詩人細品：
上帝用每株小草的草尖
來承負地球聚集的
露水重量
—〈一棵樹〉
淋雨的樹木
被叮囑濡濕著說話了
—〈雨雲〉
美麗柔彎背脊上
漲潮了，閃漾
美好月亮的手
—〈美好海岸．夜潮〉
傾倒沙漏，凝視大海
計量苦澀在匙下輕輕攪動
—〈美好海岸．日落咖啡〉
馬鞍藤用每片葉子護蓋沙粒
守醒了粘附海岸來往的潮汐
肌膚觸地的姿勢是藤蔓脾性
—〈旗津〉
全塌下的嘩然內，我
……要承擔天空這些重量嗎？
—〈驟雨〉
這一世所能移蠕的距離
就是體軀之伸屈
—〈生涯．尺蠖〉
女人頭髮髮根藏住了
千言萬語
—〈生涯．星光〉
SOS 全部舷窗水密門浮在花萼四周
SOS一群蟬要舉起整棵樹拼命嘶喚
—〈夏夜最後玫瑰〉
把那團夕陽攤開來
一隻孤鶩沒入
遼闊
—〈鄉村〉
因為，小小的喜悅在丈量光線
世界太大，家太窄，我在等
—〈情緒〉
來去的航向、靈魂
就這樣看著你的身體
—〈燈塔〉
風在全世界來往
誰告訴了它；我的緘默。
—〈美麗小世界．風〉
背影是一個人走過後的脊梁。
—〈背影〉
冬日所有的冷日子
計量好圍繞頸項的長度
—〈冬詩．圍巾〉
作出喜怒哀樂的表述，在夜的溪河蘆蓆的枕床吐出砂礫。
—〈太陽法則．貝殼〉
許多事情，世界
不要用日子來縫補
讓大海來洗滌吧。
—〈美麗新世界．方舟〉
杯空了
家是不空的
路上儘是腳印
—〈將軍追夢酒．乾杯〉
一個夢所找不到的海圖窖藏
黃金雕像上數不清奪取的手印
故事發生又繼續，已經老了
—〈關於海喲〉
在夢域中以肉墊行走
爪牙軀體進行索探，愛貓
觸鬚輕碰著宇宙、星斗。
—〈貓〉
我的腳，手腳所該擱放的位置
翻撥身軀探找那被大海藏起
的鑰匙……開啟歷史記事
—〈夜讀海戰史〉
以上從〈一棵樹〉到〈夜讀海戰史〉共選錄二十一則詩中的金句，筆者深覺為老友詩集寫序是一種難得的閱讀經驗，你如果不把自己最最絕對的靈視全然拋出，又怎能燦然發現作者詩創作最特別的長處究竟在哪裡。這批金句實則都極含蓄、深刻、飽滿、有趣，恕我不再強作解人，請詩人各個以特具的觀點去作最精確多樣的註釋吧。
顯然，汪啟疆已在本集中所呈現與以往各集不同的身影，他似乎把語感的重量淡化了，任語意更清新，不再像往昔那樣的飽滿激烈，以及過度探求新銳與冒險的組合……。
筆者曾在多年前，一篇題為〈詩的隨想〉的小文中，曾對詩有過下列諸多的期許：
詩是呼之欲出的真摯。
詩是澄明犀利的思考。
詩是飽實虛空的交錯。
詩是語言意象的拔河。
詩是片段的連接與跳躍。
詩是某些有意識的飛翔。
或許這些對當下詩創作者有某些善意的提醒，以及言外之意的參考。而我個人則深感愈到晚年，經常喜歡溫故知新，甚至對半世紀前台灣出版的詩集，十分懷念，諸如方思的《豎笛與長笛》、楊喚的《風景》、覃子豪的《畫廊》、蓉子的《青鳥集》、林亨泰的《長的咽喉》、白萩的《蛾之死》、碧果的《秋‧看這個人》……等等，偶爾捧讀，的確愛不釋手。
c.
總之，新詩的道路沒有盡頭，海洋詩也沒有終點，一個詩人窮其一生的心血，最後還是望詩興嘆。祝願老友啟疆帶著這本新著《季節》，昂昂然在台灣新詩的大洋鼓浪前進，不論他人怎樣說，詩人自己的信念是最最要緊的。盼他今後恆常以最料峭的心，不斷拍打詩的寒暑，永遠不停的創發日新月異令人眼睛一亮的絕景。
嗨嗨！哈里路亞！讓作者用一長列燙金的《季節》，安安靜靜向詩神繆思永恆的膜拜。
—二○一五年五月中旬脫稿於內湖無塵居
跋
季節詩冊 汪啟疆
所有的聲音／從寂靜裡／醒／來
—許丕昌‧花蓮之眼
1.
季節是寫實的，詩亦然。
季節是生活，如同一張張撕去的日曆。我喜歡這樣的日曆：日子可以撕下來，有一天一張的份量。生活總使我體認c.s魯益師所言：「除了現在，我們能在何處遇見永恆？」季節儘是神的愛和給予，人的感動和喜歡。
其實這本詩集當然是誠實認真的生活態度和敢於在平凡裏找出自己所認知的價值美學（走到海水過膝就喊深的人，他永遠不明白大海）。在日子內，不能自周邊悉現美好與感謝之事物，且不與之交談，是難觸悉自己之外存具的永恆性；我的信仰，藉由這些美好感受意識到存在與時日逐漸的…忘我及共化。很喜歡近時所讀魯益師︿覺醒的靈魂﹀所說：「我極端不以為然，學者和詩人，在本質上就比清道夫和擦鞋匠更討神喜歡。……貝多芬的作品和一個女傭的工作，在同一個條件下也就是向著神謙卑地工作。……要榮耀神的話，鼴鼠必須鑽地，公雞必須司晨。」
各按其職的盡心，這就是台灣精神和人生態度，這可能也是現在若干人所缺乏的社會責任。生命有其粗獷的本相，我們不是遮蓋而轉化，對於習慣於擴大負面的人，每以專業性驕傲，瞧不起某些事；但凡瞧不起人和事的人，無法看見任何比自己更高度的整體事物。同一道理，我瞭解詩的作為效應當是提出更積極的縫合、淨化和明白雙方美善的確切存在。
詩在翻犁土地，告訴您：本質和需要，看見和喜歡，批評和尊重，預見和祝福，不斷播種與整體和協。
我從未離開土地和感性。所有季節歸於人間、歸於塵土。
2.
在我前冊《風濤之心》詩集，收聚了自己海洋全程，以寫海洋長詩方式，從大航海帆船年代、迄達台灣海峽詭譎變異的國共內戰；從主義領袖的忠忱、到海洋浩瀚的生命軸線。整本書各輯、其實就是一首海洋詩。個人有著見證大海血裔與探險的初胚和海軍經歷的生涯成長；省思一個人和整體伙伴的共悉、波濤繼接處的那粒悲愴浩瀚落日……明白即使是在詩寫作的歷程滄桑內，我已不再是昔日之汪啟疆了。但那昔日又何等真實。
沒有惆悵，祇是安慰。海洋仍安靜在那兒。白鯨再度失?，一人漂泊海上，死亡的等候，將心靈撐得有所畏懼、有所飽滿。一個過程，如同所有海洋人的過程。整個夢、如漁網，收回到陸地，曬在罟架上；帶了懶散，具足，認真焚燒後餘燼的星火。而生活的大地，充滿回聲，不再是男人們單獨世界，台灣已是繁複若三稜鏡的一點更易就全色皆變的政治板塊。我所認識的島嶼土壤與人情，需要若干重新整理與收攏。
我未再以海洋的嚴謹書寫一切的鹽漬心理來體察生活，聽蘇紹連的諍言，用鬆開來的心作枝椏，閱讀另一類時間和領悟。我確可以將文字藉更多日子輕淡之美學，體察發現……簡潔明亮單緻的詩之書寫。
3.
田地就是世界，生活就是人間。所有聲音從寂靜裡醒來。季節是這樣誕生了。
它不是原來的聲音，而是透過我的另行吹奏。土地人寰大自然。
季節，分春夏秋冬，我在寫實中持有太多體察領受和信仰認知的喜樂心，來完成詩集各篇。包括某次老戰友兒子婚娶，專為那一個喜酒北上導致的海軍追夢酒餘瀝；片刻桌面相聚，覺得風仍刮自海上與脊髓、心靈、故事、記憶與痕跡內。這本詩集的架構就出現了。「春‧對土地說話」、「夏‧許多事都發燙」、「秋‧有一些些童謠」、「冬‧是我的需要」、「海‧有了倖存者」該是五官俱全。但在將兩年手札另一些東西與心緒整理、產生了不捨，就再以「這些‧全是我」為第六季做成終結。
4.
亙住在高雄左營，是臨海、是鄉土，充滿溫暖感情與人文。
我時時在港口、舊城垣內外、洲仔濕地、半屏山下菱田及耕地、旗山、美濃、那瑪夏、合歡山、森林原生區，佇立或靜坐。認真體認生活的發現和發生。它們就出來了。這本書內的詩都出現得很自然。祇是一寫到海洋，自己又會扭緊太多東西；就在「海‧有了倖存者」內，我即使以短短鹽、方舟、四行詩、艙間書合為「美麗新世界」，實在就是這本書仍所隱藏的主題；再次以喜歡和美好、祝福和體認，敘述自己的誠實及愛情。
近些時候勤於閱讀，過世的沈從文先生以＜習慣＞為名有一段寫作自述：「我實在是個鄉下人……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懂什麼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我要表現的正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形式。……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非常之令我感動與滿足。我永遠無法企及長者的這份創作能量，但若把鄉下人改作軍人或海軍，是比自己講這本作品走向，更為妥切。
5.
認知並發現每一樣美好，已成為寫作固有習性。
有這樣的季節環境和人世，才能有我這樣的寫作內容。即使含括著若干自我諷嘲；二○一四年台北詩歌節，我選了「美麗小世界‧五首」，對自己的介紹則是海軍軍官退役，現為全日監獄志工，軍事學校兼教及教會事奉，這些將是不變的，直到我老邁得不再能作思考整理，「像一尾魚安靜在睡眠的池沼」（楊喚語）才是停止。近年努力學習詩的生活化，及激勵死刑、無期徒刑、女子監所朋友的生命點火工作。─在這本詩集內我雖沒有觸及監獄，但在最後兩輯的書寫裏，最先落筆就是社會囚禁生態、死亡的感情、追夢的哀?……我已然抓住我想說的。
極感激所敬重的詩友，在你們詩集裏，我學習、感知、消化，凝固，而得以孵化自己文學價值。謝謝張默先生給予序文。當然，對多年來一直幫助我的出版者、編輯群，感謝更是深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