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電影學生現在比較幸福
我27歲時在美國念完書,被邀回台灣工作,並開始教書生涯,第一個教職即在文化大學。當時電影教育並不發達,文化大學(當時還是學院呢)是唯二有電影課的大專院校,擠在小小的戲劇系影劇組,與戲劇/國劇並在一起。那還是錄像帶的時代,全班四十多人擠在小小的教室中,看一個超小的電視。但是學生們超熱情,那一班出了一個導演葉鴻偉(拍過《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現定居西安)。他們是大二生。有個大四生偶爾來旁聽,那是蔡明亮;另外有一個大一生提早來旁聽,那是現在在政大教書的王亞維。班上還有個搞燈光舞台設計的簡立人,現在是我北藝大的同事,曾任劇設系主任。
我安排了一本《認識電影》(Understanding Movies)為教材,這是在美國學院指定的教科書,我個人認為深入淺出,頗有入門的功能。開始一兩個禮拜,我就知道情形不妙。同學影印的教材上,查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典翻譯,看個五六頁英文對他們太吃力了。我成了英文翻譯,天天在教詞彙與觀念。還有我放映的影片也沒翻譯,只好逐句逐段現場口譯。
當時我便下決心一定要將此書譯出。
那是不講究版權的時代,《認識電影》譯出後差點選上了當年台灣十大好書之列。以後著作權正軌化,書商也去購買了版權,在台灣長銷數年,大陸出現盜版,後來大陸也同步正版發行,據說也頗受各大學電影科系的青睞。
於是文化大學教學的窘境便成了歷史。現在學生不單可以輕易看完《認識電影》而對電影有基本常識,而且陸續在許多出版的中文電影書籍中滋潤陶冶(更別提現在成套出版的電影經典光碟呢)。《認識電影》是我幫遠流出版社出版的電影館叢書系列的第一本,爾後電影館出版無數譯作/著作,開啟電影研究學術化/文字化先河,不僅在台灣地區受到歡迎,據說大陸朋友當時不惜成本,都越洋來購買整套叢書收藏,在電影圈內蔚為風氣。
遠流之外,我也幫萬象出版社、後來的江蘇教育出版社、後浪出版公司等策劃電影叢書,在大陸反響很熱烈,所以回過頭來,《認識電影》真是開疆闢土第一本。
為甚麼這本書如此受歡迎呢?這還跟此書作者有關。路易斯.吉奈堤(Louis
Giannetti)是位文學教授,他在1960年代開始教書,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興趣遠超過文學的範圍,他喜歡戲劇、流行文化、社會學、表演藝術、新聞學、攝影學、舞蹈、繪畫、音樂,這些全部可以統攝在電影中。於是他開始鑽研電影,並與1970年代風起雲湧的美國大學電影系並行成長,加上他出身藍領階級家庭,沒有身段,不似文學系學者那麼咬文嚼字,所以編寫的電影文字也就格外帶了一份直性熱情的感染力。《認識電影》又聰明地運用大量圖說,讓這個視覺藝術充滿圖像式的解釋,讀者因此一目瞭然,不至被阻擋於艱深的電影理論之外。
所以翻譯吉奈堤的書對我而言實在輕鬆,唯一吃不消的是他的活力精力。此人沒幾年就更版一次,內容大幅修改以適應潮流,於是出版社便會要求我重譯,天哪,那真是無休止的惡夢,重譯起碼好幾次了。
吉奈堤重訂新版不說,還有精力又出了一本形式接近《認識電影》的電影史,名為《閃回:世界電影史》。這個工作又落在我身上。我譯起來還算輕鬆,可是因為我現在又在監製電影又常為電影節擔任評委,跑來跑去,常一丟下就幾個月撿不回來,苦了出版社的人。
翻譯此書,對吉奈堤有些觀點十分贊同,比方他因深諳類型電影及美國片廠制度,對電影與社會的密切互動關係頗有犀利看法。他說,一個國家的社會史,可由其明星反映出來。他舉出約翰.韋恩這位明星,韋恩數十年一直居票房最高明星之首,他代表了一種美國價值觀,或美國人希望自己有的價值觀:自信,有懾人的威嚴,對世故聰明的人或事不信任,我行我素,又帶點孤獨與疏離性格。他是個大男人,或帶著男孩性格的大男人,見到女性總有點羞怯不自在,他非常愛國,講究自我犧牲,說穿了是保守的右翼中產階級。
美國人愛他,不是因為他的外表,而是他所代表的價值觀。所以那麼多俊男敗在他手下,他是美國電影黃金時代最珍貴的明星。
同理,台灣觀眾在1970年代最愛林青霞,純粹因為她美嗎?我想大家是忘了她所代表的三廳電影(客廳、咖啡廳、飯廳),那是物質,是當時民眾所追求的生活質感:時裝、豪宅、汽車、上流社會、熾烈的瓊瑤式愛情。林青霞的出塵之美,就是這一切價值觀上的bonus,觀眾照單全收。
就像現在,大陸電影一味追求大製作、大預算、大明星、大特效,其實反映出觀眾對電影奇觀的需求。現實主義的作品,已經不能滿足在現實壓力下的逃避心理。虛幻的人物關係,飄渺的歷史時空,吹牛誇張的神功,飛檐走壁的冒險,不但填充了觀眾在現實中的虛無,而且省去製片單位與電檢鐵腕的角力。
吉奈堤為彰顯歷史時空與電影內容/形式的交互影響,也製作了重大歷史/文化事件與電影史的對照表。經濟的因素,戰爭的動盪,社會的變革,無不牽動著電影美學與主題的走向。這是他提綱挈領之參照。
有些人對歷史和老掉牙的電影不屑一顧,我也曾多次聽到傲慢的創作者昭示,自己從不看他人的作品。請問,不知梅里葉,不知《月球之旅》,不知盧米葉兄弟,不知《火車大劫案》,怎麼能欣賞馬丁.史柯西斯的傑作《雨果的冒險》?沒有看過默片,不知默片大明星如范朋克、范倫鐵諾、約翰.吉爾伯特在有聲時代來臨的悲劇,不識《爵士歌手》、《萬花嬉春》,沒聽過《迷魂記》,怎麼能全面瞭解金像獎新贏家《大藝術家》之美?就是因為缺乏史觀,所以大陸許多觀眾對姜文新片《一步之遙》不深究就任意批評,其實只暴露了自己欠缺文化。這是電影文化未深耕的問題,而書就是最起碼的奠基工程。
看此本《閃回》,我以為吉奈堤亦有一些盲點。首先,他對閱讀美國作品是準確而犀利的,但對照其他國家電影史就有泛美國觀點的缺憾,尤其近三十年來世界各地電影文化產業蓬勃發展,吉奈堤的理解就顯得有局限甚至偏差。他對亞洲電影毫無概念,對華語電影沒有看法,甚至對當代歐洲電影亦理解十分表面。《閃回:世界電影史》是一本不錯的美國電影史,它可能沒法和《認識電影》的分量相當,但閱讀它樂趣仍非常多。
焦雄屏
201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