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摘錄)
《「看見台灣」:台灣新紀錄片研究》試圖梳理台灣新紀錄片在1980年代中葉發展以來逐漸形成的傳統、特色、開創和侷限之處。這部學術著作撰述完成,距離我步入學術生涯之初所發表的〈「發現台灣」:建構台灣後殖民論述〉,竟忽焉已過了二十餘年。出道之時的那篇論文借用當時《天下雜誌》在1991年出版的頗受矚目的一本書名:《發現台灣》。1991年時「台灣」當然存在已久,何以需要被發現?又如何被發現?發現之後又如何?我猶記得1992年初出茅廬的我在中央大學舉辦的比較文學會議發表那篇論文時的心情。〈「發現台灣」:建構台灣後殖民論述〉開啟了我往後十年間穿梭於外文學界和台灣文學研究的學術生涯。二十年後,我挪用了2013年齊柏林席捲台灣,囊括上億票房的院線片《看見台灣》來作為我的另一本書名,這次的主題是台灣新紀錄片。這些紀錄片帶我們觀看台灣,而我們在這些紀錄片裡看到了哪些觀看台灣的角度和方式?我們又該如何看見影片未看見的台灣?
「看見台灣」意味之前「未看見」、「看不見」。那麼,該如何看?看到什麼以往「看不到」、「未看到」、「不能看到」,或者「視而不見」的台灣?這正是1980年代中葉以來許許多多台灣紀錄片導演從不同紀錄觀點,透過不同手法和主題所反覆探討的。這本書是對於這些台灣紀錄片導演的禮敬。
但是,值得深思的是,何以在「發現台灣」之後的二十年,「看見台灣」依然是個「問題」?2008年我回到中興大學任教,這裡聚集了一群對於紀錄片拍攝和研究感興趣的年輕朋友,我之前的舊識紀文章導演給我看了他正在進行中的紀錄片《遮蔽的天空》。他透過這部紀錄片的拍攝,企圖阻擋已在台中聳然矗立的火力發電廠煙囪一路延伸到他的家鄉彰化鹿港。觀看這部影片讓我驀然張開眼睛,發現我兒時記憶裡台中的藍天白雲已然不見,無論從我研究室的窗戶眺望南邊的八卦山脈或東邊九九峰的方向,或是出差時在高鐵站所看到收藏我美好三年「懷恩中學」記憶所在的大度山,都是灰濛濛一片。而這樣嚴重且持續遭受污染的台灣,我卻視而不見。隨後,在中興大學結識的一群環境工程系、應用經濟系、生物多樣性研究的朋友,和長期透過紀錄片來探討環境生態問題的柯金源師傅和簡毓群導演,帶領我到彰化造訪在國光石化建廠計畫中即將消失的那一片廣大的大城濕地。「看見台灣」之後又如何?該如何?可以如何?這些問題逐一浮現。這本書駐留了這些觀看旅程的痕跡。
如果紀錄片可以讓人「看見台灣」來參與這「該如何?可以如何?」的辯論和行動,那麼,企圖吸引大眾來觀看的院線紀錄片可以扮演的角色是什麼?除了提出「收編」和朝「主流勢力」靠攏這些批判之外,我們又可以開發什麼樣理解台灣紀錄片傳統和傳播的觀看方法?齊柏林的《看見台灣》是個很好的例子。這部片帶出的課題、爭議和效應,依然持續發燒當中。我們靜觀其變,尚無須驟下定論。另一方面,由於影展對於許多年輕導演而言,堪稱「躍龍門」,可以一舉成名,成為紀錄片圈的目光焦聚。紀錄片拍攝與影展美學、政治的「共謀」關係,又該如何看待?同時,相較於中國電影在國際影展中的大放光芒,台灣電影產業(包括紀錄片)在國際影展中的弱勢,也讓「台灣」的「不見」有另一層的意涵。這些問題都讓「看見台灣」有不同層次的面向,值得深思和探討。
「發現台灣」不意味就可以「看見台灣」。這個問題牽扯的是長年以來「台灣與國際接軌」和「產業升級」這些課題隱含的複雜層面,不是「主流的偏見」或是「政治打壓」這麼簡單的回應就可以打發。那樣的回應是怠惰也怠慢了「看見台灣」帶來的挑戰。而「看見台灣」,不意味就有「論述台灣」。如果「看見台灣」,但台灣自己人的觀點卻「缺席」──也就是說,「看見台灣」的論述沒有台灣觀點的參與,那又如何?我認為這個嚴峻的挑戰不僅必須從台灣內部的歷史社會脈絡來理解,也必須放寬視野,從國際場域裡的「發現台灣」、「看見台灣」、「論述台灣」之所以是個問題,其中盤根錯節的原因來加以梳理。這本書的五個章節勾勒了十年來我從紀錄片研究的角度來探討這個「台灣」問題的軌跡和心得。
邱貴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