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小說,一種提問裝置,一條逃遁路線。 作者/哈根・坤戴
有些故事旨在追尋單一問題的解答,有些故事則從一個問題出發,衍生更多的疑問。我一向不善於提供答案,但偏好發問,並且透過寫故事來提問。畢竟,我最後終於了解,唯有透過寫作,我才能夠透徹地思考這些謎題。正是因此,我的每個著作都是從一個單純的疑問發展出來的;著作的內容則是我不斷自問該問題的過程。事實上,我腦中從來沒有預設任何特定的目標,而現在我也了解,不刻意去尋找,我反而更容易尋獲答案。
有一天,這個問題浮上我的腦海:「人是否能夠擺脫與生俱來的社會牢籠?」儘管這不過是個簡單的提問,但多年來的人生經驗讓我不再執迷於表象。我決定從源頭開始:一個人的源頭是童年,於是我想讓一個孩子來擔當這本書的主角,我想跟隨他們,一起學習人生的課程。結果我發現,世上最堅厚的牆是人體髮膚。所有的聲響、尖叫與呼喊都會被它屏蔽,要穿越它且逃脫社會的牢籠因此變得更加艱困了。那麼,人該怎麼逃遁呢?在牆上鑿洞,還是挖掘一條地下隧道?這些隧道又會通往哪裡?通往其他的牢房,或是通往真正的自由?此外,逃跑的代價又是甚麼?一旦逃脫,背後又會留下甚麼?逃脫的人身上還能留下多少固有的本質,又有多大的可能會讓自己變成另一個陌生人?最後,被稱之為「愛」的情感會落到牆面的哪一邊呢?
《黑暗邊緣》(AZ)是為了提出以上所有問題而寫出來的作品,誰知道,或許,上述的問題正好就是其他問題的解答呢。
(以上作者序透過Nermin女士翻譯為英文。)
譯後記
從A至Z,給土耳其的安魂曲◎譯者龔嘉華
二○一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塔克辛廣場(TaksimSquare),土耳其。伊斯坦堡現存最大的綠地蓋吉公園(GeziPark)被建商規畫改建為商業中心,引發環保團體關心。土耳其學生及年輕人共同發起了搶救「最後一塊大面積綠地」活動。
一場因都更疑慮所引發的抗議行動,短短數天內,鎮暴警察動用強力水柱與催淚瓦斯壓制公民抗爭,企圖強制驅離民眾,引發血腥暴力衝突,使保衛綠地的環保抗議演變成大規模反政府示威。都更所在地:蓋吉公園,同時是長期人民發表言論的重要場所。言論自由,宗教自由,貧富不均等都是示威的潛在原因。
土耳其,一個經歷千年發展,任歷史主義的天使躍飛而去,至今仍在文明與野蠻之間擺盪的國度。
土耳其歷史最輝煌的時代是其前身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極盛時期其帝國版圖勢力橫跨歐亞非三大洲,領有南歐、巴爾幹半島、中東及北非大部份領土,西達直布羅陀海峽,東抵裏海及波斯灣,北及今奧地利及斯洛維尼亞,南至今蘇丹及葉門。消滅東羅馬帝國後,鄂圖曼帝國定都伊斯坦堡,並自居為東羅馬帝國的後繼者。鄂圖曼帝國的君主蘇丹自視為世界之主,更因同時繼承了東羅馬帝國及伊斯蘭傳統,故得以兼容東西文化。
鄂圖曼帝國位處異質文明的交匯地域,且控制不同大陸版塊交流的陸路交通長達六世紀之久,期間,伊斯蘭化及現代化改革陸續進展,使東西文明的森嚴界線日趨模糊。鄂圖曼帝國對西方文明影響舉足輕重,建築工藝的發展更是影響深遠。蘇萊曼大帝(I.Süleyman)在位時,帝國臻乎盛世,十七世紀時領土達最高峰,海軍勢力遍佈地中海。
鄂圖曼帝國是十五至十九世紀間唯一能挑戰崛起歐陸國家的伊斯蘭世界,然而,隨後歐陸國家的發展嚴重衝擊帝國,致使帝國勢力於十九世紀初日趨衰微,帝國於一次世界大戰敗,繼而凱末爾領導了起義,抵禦歐洲列強吞併,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鄂圖曼帝國正式告終。
在此歷史脈絡下,不難想見現在土耳其如何在東西方與新舊之間擺盪、掙扎的艱辛。當然,客觀環境的矛盾與困局,正好供養了憂國文人騷客最好的養分,其中,小說裡提及的作家烏古斯‧阿塔(OğuzAtay,1934–1977)即土耳其現代文壇的重要指標。他的第一本小說於一九七一年完成,但直到離世七年後的一九八四年甫問世。這本小說被譽為二十世紀土耳其最傑出的小說作品,其文字與文化意涵更讓多數譯者卻步,迄二○○八年才出現了英文譯本,德文譯本則遲至二○一一年才出現。阿塔這一輩的土耳其文人大抵對西化深所著迷,由於一九二○年代發生在土耳其國內的一連串改革,使他們對於西方科學與第一世界的庶民文化傾心不已。然而他亦明白,繼承西方現代性的各種意識形態與物質教條,其實也是一種文化殖民,恐將摧毀他孺慕深切的土耳其傳統。這樣的關懷令他難以苟同同一時代的其他作家,其間,他唯一認同的文壇同儕只有詩人辛克美(NâzimHikmet)。阿塔的作品裡常見西方文化階級與精英主義教條所鄙薄的庶民與世俗題旨:如好萊塢奇幻電影,百科全書式的雞毛蒜皮,土耳其探戈等。縱或如此,他對國際文學的深潛、對西方文學的大力專研仍不容忽視,舉凡俄國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愛爾蘭的喬伊斯(JamesJoyce)及捷克的卡夫卡(Kafka)的作品,全都是其學習仿效的典範。他本人的作品涵蓋的延展性與面向多元且繁盛,從愛情、友情、偶然際遇,到針貶現世,對於官僚體制的批判皆有涉及,其寫作風格更影響後輩至深,讓土耳其現代文壇不再止步於傳統寫作風格。
儘管才華洋溢,阿塔卻於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因腦瘤過世。如同小說中的描述,死前阿塔曾赴倫敦接受診療,且到此前都未放棄創作,患病其間陸續完成了部分作品及個人回憶錄,死後安息在科沙棘墓園(EdirnekapıMartyr's)。該墓園為本書重要情節延展的敘事起點,正好座落伊斯坦堡市區,遠眺博斯普魯斯海峽,是許多著名學者及藝術家的安息地,或許,這也是作者刻意選此場景讓男女主角相遇的原因之一。
《黑暗邊緣》是一個講述壓迫與被壓迫的當代土耳其寓言,男、女主角被傳統及各種現世律則所困,卻又以奇特的方式再度相遇。如同作者哈根・坤戴對於權力邏輯的闡述:所有強權往往會幻化為空氣,使被壓迫者在呼吸之間慢慢忘卻受壓迫的苦難,最終,就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受宰制、被規訓究竟是出於自願,抑或無法選擇下被迫接受。他們甚至會逐漸自我禁制、自我管束,以服膺強權的權力邏輯。
小說中的女主角達妲也經歷了這樣的歷程,從不解、反抗、順服,再重啟反抗,最後終於掙脫了看似難以抵禦的黑暗宿命。同時,男主角德達的生命從墓園開始,被供養於死者之域,他或奔跑、或揮刀、或冷酷,其實全為求生續存,在不那麼偶然的機遇下走上了自己文學啟蒙的「歧路」,終而與他靈魂的伴侶相遇、相知、相守。
這部小說由許多令人揪心的情節鋪展而成,難以想像,世上仍然有人為了求生,必須做出難以想像的人性退讓。然而,的確有人如此生活,有人必須經歷難以想像的磨難才能得到被文明世界視為理所當然的教育及自由。《黑暗邊緣》彷彿從深淵中拾獲的字母序列拼砌而出的敘事,無一絲光源,卻探照人世最慘烈的壞毀。所幸,作者在宿命寫就的黑暗房間裡,緊緊留住人性最溫煦的苗火,最後為情節開啟了甜美的救贖窗格。最後,男女主角在不完美的際遇中找到屬於兩人的完美結局。願此幸福的許諾,作為小說對於現世的指喻,更作為一曲為土耳其譜唱的彌賽亞之歌,有朝得以在現世被朗聲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