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國際詩人在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從2010年秋天起,每年邀請兩位國際詩人來港訪問,逗留兩週左右。在詩人訪問之前,我們特邀有關專家主持工作坊,對詩人的作品進行導讀分析。在詩人訪問期間,舉辦多種形式的詩歌活動,包括朗誦會、專題研討會、與香港詩人及大中學生的座談會。
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為每位國際詩人出版一本雙語對照詩集。這套叢書具有經典性意義,對香港以至漢語世界會產生深遠影響。編選原則如下:一、第一流國際性詩人的代表作;二、深諳原文與詩歌的優秀譯者;三、母語與譯文的嚴格對照。
我謹代表香港中文大學,感謝各位來訪的國際詩人和譯者,感謝牛津大學出版社;當然還要感謝讀者,你們的參與正是改變香港文化生態的共同承諾。
北島 2010年6月10日
譯者前言
“可辨聽的另一種語言” 陳力川
《可辨聽的另一種語言》(L’Autre langue aportee de
voix)是博納富瓦2013年出版的一本文集名,這本書討論的主要是詩歌翻譯問題。2013年10月24日我與博納富瓦初次見面,向他介紹北島主編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這套叢書和博納富瓦詩選的出版計劃。我對他說:“我不是詩人,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翻譯您的詩。”老詩人的眼睛含着善意的微笑,他回答說,“如果詩歌的譯者不是詩人,他在翻譯的過程中也會成為詩人。詩人和他的譯者之間有一種親密的關係。這是兩個相互訴說和傾聽的聲音。”說完,他將不久前出版的《可辨聽的另一種語言》連同其他幾本書題字送給我。
在翻譯這本詩選的時候,我對博納富瓦的那番話有了與當時不同的理解。譯詩是一種詩的語言在另一種語言中尋找自己聲音的過程,有時它苦於找不到自己,有時驚訝地聽到自己在外語中異樣的聲音,有時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與另一種聲音合一。譯詩和寫詩同樣是一種語言行為,譯詩的行為在寫詩的行為中誕生,寫詩的行為在譯詩的行為中復活。博納富瓦的一首短詩《低垂的樹枝,二》好像是對這一過程的詩意表述:
一片直達天邊的草原,
一個唯一的思想,
這裏命名他鄉,通過鶴的飛翔,
我一心只顧回憶
泛起的當下,這是一個湧浪,
廣袤的外界在言語中
與組合的和分解的
有意的和無意的言歸於好。
身着方格裙子的小姑娘,微笑着走來,
一切的結局都將是
詞語留在色彩上的皺褶。
用外國夏日的陽光,
把自己包裹,
身子抱緊詞語和它的影子。
博納富瓦與詩歌傳統
在法國的詩人中,博納富瓦喜愛拉辛、維尼、奈瓦爾、波德萊爾、蘭波、儒勒.拉弗格(Jules Laforgue)和馬拉美*,除了拉辛以外,其他幾位都是十九世紀的詩人。在外國詩人中,他偏愛彼特拉克、莎士比亞、萊奧帕爾迪(Giacomo
Leopardi),愛倫坡和葉芝,他們是文藝復興早期到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詩人。可見,在博納富瓦的心中,西方詩歌最偉大的成就在近現代。如果說蘭波對博納富瓦的影響表現在詩歌創作是要揭示人與語言和世界的一種新的關係,那麼馬拉美對博納富瓦的影響則體現在世界是虛無的,也是美的。虛無導致焦慮,甚至惶恐;美則帶來希望。馬拉美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寫道:“在發現了虛無之後,我發現了美”。博納富瓦說,馬拉美是在虛無和美的雙重影響下寫作。在散文詩《不可完成的作品》中,他說“美的所有標誌都是廢墟”。在《當下時刻》中,他寫道:
從雷電漂泊的手中重拾你的詞語,
聽它們將虛無變成言說……
然而,沒有任何詩人比波德萊爾更能打動博納富瓦的心。博納富瓦將《惡之花》視為“聖潔的書”、“我們詩歌的傑作”。正是這些“病態的花”成為“話語的真實”的崇高典範。這種“真實直接來自受傷的身體和不朽的語言的相遇”,來自生命對“死”的深切體驗。在博納富瓦的思想中,“死”的含義是人不可避免地受到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或者說人是有限度的。詩歌就是對這個限度的認知。博納富瓦曾感歎許多哲學討論死亡的問題,但沒有一種哲學思考墓地。他的許多詩用“一塊石頭”命名,石頭在這裏指的是蓋在墓上的石板或直立的墓碑。透過荒草和枯葉,我們感到死亡“在場”,石頭下有生命在顫動:
一塊石頭
我們不再有路,只有高聳的荒草,
不再有涉水的淺灘,只有泥土,
不再有鋪好的床,只有
影子和石頭通過我們擁抱。
然而夜色明亮
如同我們希望的死亡。
它使樹木發白,擴大。
它們的葉子:沙子,泡沫。
即使在時間以外天也會亮。
波德萊爾和博納富瓦的詩都推崇形象,是形象賦予思想以形體,避免抽象化。博納富瓦反對概念。他認為純概念將詞語與現實分開,使詞語獲得了一種抽象的權力。這種反柏拉圖主義的態度,使博納富瓦拒絕在感性以外尋找人的存在,他認為事物在人的頭腦中遠比純粹的理念更有份量。概念使事物凝固,使語言乾涸。而詩歌是相反的事物停止對立,相互轉換的地方。他在“斯特凡.馬拉美之墓”中寫了水與火的轉化:
他說, “太陽今晚落入烏雲”
是雨果最美的詩句:
那無以復加的水
變成火,這火讓他着迷。
“在場”(présence)是博納富瓦詩歌中一個重要的思想。他在法蘭西公學的第一講就是以《在場與形象》為題。“在場”這個字很難準確譯成中文。它指的好像是一種萬物合一的狀態,是我們對自然界的一種直覺感受,是萬物本真的意義。博納富瓦用“在場”表示詩歌命名和賦予意義的行為,是語言最貼近真實的地方:“真正的地方介於真實和不真實,這裏和他方,相對和絕對的不可能的和虛幻的交叉點:它構成了意義在偶然性中的一種經驗,它是概念與真實的觸點,一個門檻,一種半開不開的經驗,一個構成門檻的空間和瞬間”(Jean-MichelMaulpoix)。博納富瓦還提出“及物詩”的觀點,指的是那些忠實於事物或作者在詞語以外的經驗的詩。這樣的詩不是詞語的堆砌,反駁在語言之外沒有其他現實可言的觀點。“及物詩”是人與物“在場”的地方。
關於雙語對照
“國際詩人在香港”是一套雙語詩集。雙語對譯者至少提出兩個挑戰。一是詩意的挑戰,因為譯詩不只是翻譯一首詩的意思,轉達原詩的思想,還要保留,或者重新創造一種接近原詩的詩情或詩意,傾聽和轉換原詩的節奏和韻律*。因此全詩在整體空間上喚起的詩感要比單句詩的意思更重要。一首譯詩的好壞取決於譯者被感動和體驗痛苦的能力和限度。好的譯詩不是原詩的機械式掃描,而應當摻入譯者的感情和夢幻。忽略了這一點,就會落入一種語義學翻譯的陷阱,即使再忠實,也是對詩情和詩魂的絞殺。這種翻譯不難見到,而且常以“信”的名義大行其道,有些甚至出自外文功底很好的譯者。二是雙語對照的挑戰,我所理解的雙語對照,如果不是整首詩的呼應,至少也是段落與段落之間的呼應,唯如此,原詩才能在轉譯後的空間場舒展自如。由於兩種文字詞性和詞序的不同,字與字,詞與詞的嚴格比對是不可能的。再由於兩種文字語式和語法的不同,詩句與詩句,詩行與詩行的嚴格比對也是蹩腳的,不足取的。話雖這麼說,但在中文能接受,或能“容忍”的情況下,我們還是盡量保留原詞序和詩句與中文的對應關係。總之,我認為譯詩沒有一定之規,通常是能怎麼做就怎麼做,隨着詩感走。有時似乎有好辦法,找到好辦法能帶來極大的滿足感。有時似乎沒有什麼好辦法,這時就只能滿足於最不壞的辦法,而這種情況並不少見,通常“滿足感”帶來的愜意很快就被“滿足於”產生的無奈所代替。如果把寫格律詩比作“戴着腳鐐跳舞”,那麼翻譯詩就是戴着雙重腳鐐跳舞。
關於選詩的標準
選詩的標準不可能是科學的,而是某些主觀傾向性和客觀制約的混合物。博納富瓦六十年來出版了二十二部詩集(包括散文詩集)。將他的全部詩作通讀一遍已經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因此,我不敢說所選譯的博納富瓦詩歌都是他的代表作。其實,詩人的每一首詩都是唯一的,都能帶給我們一種別樣的感動,其價值很難用有無代表性去判斷。博納富瓦說,“詩與其說是一個文本,不如說是一個輻射的物質。”這句話似乎可以理解為:詩是一個光源,光可強可弱,但不發光的不能稱為好詩。這是第一個標準。
其他幾個標準是很主觀的。一是“厚今薄古”:早期的詩作(50–70年代)少選,中期的詩作(80–90年代)多選,主選晚期的詩作(2000年以後);二是要有可譯性。詩歌在絕對意義上是不可譯的,但在相對意義上有不同程度的可譯性。我讀博納富瓦的詩基本上分三種情況。一是喜歡,可譯;二是喜歡,不可譯;三是可譯,但沒感覺。我選譯的詩大部分屬於第一種情況。也有少數詩屬於第二種情況,覺得重要,不譯不行,但譯了又不甚滿意,例如“在詞語的誘惑中”(選自《彎曲的船板》),這是博納富瓦對詩歌的愛之表白,言辭之深切令人動容。這首詩發表的那年,他七十八歲:
啊 詩歌,
我忍不住呼喚你的名字,
那些今天在話語的廢墟中
流浪的人不再喜歡的名字。
啊 詩歌,
我知道你被人否定和蔑視,
人們認為你裝腔作勢,甚至把你當作謊言,
指責你是語言的錯誤,
說你給那些饑渴的人
提供的水是不潔之物,
讓他們失望,甚至死去。
……
然而,我同樣知道
除了你無名的小船,在這虛幻的星空,
沒有其他恒星
神秘地,預言式地,運動,
但影子聚集在船頭,甚至歌唱
就像從前遠行歸來的人,當
泡沫環繞的大地,
在他們面前變大,當燈塔閃閃發光。
如果留下
不同於風,礁石,海的東西,
我知道,即使在深夜,你將是
拋下的錨和沙灘上蹣跚的腳步,
你將是人們拾起的柴火和潮濕的
樹枝下的火花,你將是在猶豫的火苗
焦慮的等待中,
長久沉默後的第一句話,
在死去的世界下燃起的第一團火。
還有他晚年詩集《當下時刻》中的同名詩,這是老詩人在失望、絕望後唱出的希望之歌,其樂觀和達觀幾乎撫平心靈的痛楚。這首詩發表的那年,博納富瓦八十八歲:
你,這個貧乏的世紀的
孩子,透過敞開的窗戶,
望着天空。世界,
難道是這陰沉的鐵皮覆蓋的屋頂,這霧霾,
這被玷污,被撕碎的書頁?不,你的字
拒絕從宇宙被抹掉,
它們要把虛無變成山丘、
河谷、道路。難道這些山巒只是石頭和積雪,不,在一個不太高的山頂,
鋪開一片草坪。從這裏望去,
影子掠過無邊的翠綠色的草地
好似巨大的寧靜。江水在下面
匯聚,閃耀。你會懂得
希望這一明顯的事情不無意義,
它在你的言語中得到強化,
它將是從絕望手裏奪回
精神的磁針,……
結語
這本譯詩集的完成首先應當感謝北島的建議和信任。他這些年一直關注外國當代詩歌和中國當代詩歌的譯介工作。這是一個艱辛,但是有意義的事情,他自己亦親力親為,許多妙譯非詩人所不能為。北島的話不多,決定的事情卻很少改變,他有一種無言的權威,不由得你不接受。其次應當感謝金絲燕,她對詩歌始終如一的愛和敏感在我猶豫,甚至打退堂鼓的時候給了我最直接的支持。最後要感謝伊夫.博納富瓦本人,在九旬高齡,仍然有求必應,或見面幫助我解決翻譯中的疑難,或用電郵迅速答覆我的問題。翻譯博納富瓦的詩使我懂得:“做夢的我和思想的我對於深層的我同樣是陌生人。”*
寫詩和譯詩是接近這個深層的我的努力。
2014年2月10日,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