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只為證明生活中的笑聲 邱振瑞(作家暨翻譯家)
在漢語文化圈的國家中,尤以中國和台灣引介日本的文化最為熱絡。中國於五、六○年代以降即大量翻譯日本各領域的著作;舉凡文化思想簡史、哲學史、美術史、社會學、近現代的文學作品等等,都找得到譯本和版次的蹤跡。相較來說,台灣在譯介的數量上同樣不遑多讓。只是囿於在商言商的立場,台灣的出版界全力撐起的追日風潮,主要著眼於通俗小說和暢銷書的版權爭搶,抑或其他的實用書籍,對日本的純文學作品做系統性的譯介自然能避則避。出於這樣的因素,除了少數的日本專家之外,一般讀者始終無法對日本近現代文學作家及其作品有全面性的掌握,最多僅止於既近且遠地仰望,就是難以窺其堂奧。
從這個意義來說,漢語版《奢侈貧窮》的刊行,其意義格外重大,出版家的遠見更令人欽佩。畢竟在追逐利益的資本主義社會體制下,文化企業家願意斥資支持文山事業,當然是造福讀者的功德林主。
談談森茉莉其人其事。比起在日本文壇上的知名度,其大文豪父親森鷗外,比她的名號響亮得多,但論其文學成就卻毫無遜色。儘管她的作品不多,其女性特質的細緻婉約的筆觸,連同為浪漫主義和追求藝術至上的三島由紀夫,都對她讚賞不已。直到現在,森茉莉的作家地位仍超越時空的界限,依舊在文學的史頁中熠熠生輝。
進言之,細心的讀會可能會發現,在展讀《奢侈貧窮》之際,這部長篇隨筆的文字,充分流露出女作家的真性情。她與三島由紀夫同為自戀狂的俘虜,可她從不避諱這個事實,有話當說有屈當伸,絕不當悶葫蘆裡的死水。此外,她還自承自己的生活平淡無奇,寫作是為了維持生計。她很注重日常生活的細節,愛好美食甜點追求時尚。她在文中列出的菜餚點心與店家,足夠整理出一本美食烹飪圖譜,又提供了畫卷般的明治與大正時代的庶民寫照。她自知有時候苦於無錢可用,正身陷於貧窮的深淵中,但仍要維持那份不可折損分毫的尊嚴。她要堅信地證明,物質的匱乏綁不住她,她彷彿要做此辨證,能夠在刻苦的日常生活中發出從容有餘的笑聲,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奢侈。她重新定義了「奢侈」的內涵,給它注入了新的生命。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從這個角度來看,森茉莉是個寫出奇書的奇女子。她經歷二次頓挫的婚姻生活,與崇拜的前輩作家多所交遊,手頭拮据到幾近山窮水盡,仍然堅持貧中求樂的精神姿態,確然是空前絕後的。如果你的感性豐沛如海,又能給自己的想像力插上巨大的羽翼,那麼森茉莉的綺麗浪漫的文字,必定不會辜負你的期待。因為她有此魔幻魅力,向你投來明治與大正時代的光影與色彩,向你拂來陣陣的冬暖夏涼的古風;她輕易地就能助你返回兩個時代的風景線,隨你瀏覽風光,隨便帶你與舊時的文士對話,聊聊你想知道的瑣事。
走筆至此,說點譯書的甘苦談。
譯事向來是堅難卓絕的志業。譯本要做到盡善至美,只有日日精進的天才方能奏功。此次,我受託閱校全書譯文,我很珍惜這樣的美好經驗。必須指出的是,這部原文奇晦難解的散文集,經由譯者的精妙傳譯,我們終於有此機會見識到森茉莉的本真,親近和閱讀作者的心靈史。這是讀者和出版界的幸運,相信森茉莉應該會微笑同意吧。因為藉由這譯本的媒介,我們對森茉莉的憧憬和追慕,從此不再霧裡看花,不再似是而非,而是比以前看得更真切。這就是經典作品的永恆魅力!
譯者後記
灰濛中的璀璨光芒 本書譯者 吳季倫
一九五八年十月,森茉莉的第二本散文集《鞋音》甫出版,日本《新潮》雜誌總編輯旋即嗅出其寫作天賦並積極邀稿,其中尤以一九六○年六月號的一篇〈奢侈貧窮〉,刊出後立刻驚豔四座,成為她文學之路上最重要的轉捩點。
〈奢侈貧窮〉與其說是一項題材,更像是一種文體。當時的森茉莉正努力尋找寫作主題,探索屬於自己的敘事聲音。比起見面交談,她喜歡透過寫信與人們交流,在信文裡叨絮著身邊瑣事、夢幻浮想,以及論人評事的鋒利見解,對自己貧窮的生活樣態不僅未加遮掩,甚至引以為傲,編輯便建議她不如將平日書信裡的內容,直接寫成文章即可。由此,森茉莉發展出這種獨語式的特殊文體。
我們常在許多文學作品中窺見作家自己的影子,尤其日本文學素有私小說的文風流派,更成為他們理直氣壯寫自己的理由。《奢侈貧窮》收錄了森茉莉五十七歲至六十四歲間,其文體孕育期的重要作品,是我們了解這位作家的最佳切入點。她在一個三坪大小的房間裡,盡情書寫自己的美學意識及生活哲學。日本古典文學教授、亦是森茉莉研究家的島內裕子認為,此類型的小說傳承自鴨長明《方丈記》的系譜文脈。鐮倉時代的方外之士鴨長明隱居於山間窄庵,述寫當世災厄,抒發無常感慨,描景詠情揮灑自如;而昭和之世的森茉莉同樣窩身於大小相去不遠的一爿陋室,將貧與奢、和與洋予以消融內化,既寫實又寫意,創造出自成一格的美學講義。事實上,這種寫作的方式對於缺乏社會性的森茉莉再適合不過了。
森茉莉從不諱言自己看不懂深奧的書籍。在她開始執筆時,父親森鷗外已經離開人世了。不論在翻譯或寫作上,少了最佳導師的引路,森茉莉唯有靠自己另闢蹊徑。從她在文中提及的多部書籍不難發現,父親的譯作成為她接觸外國文學的主要來源。此外,當代的日本作家亦了給她豐潤的文學滋養,比方曾至美國與法國遊學的永井荷風,即是她景仰與仿效的作家。森茉莉的觀察力與時間效應互呈極為矛盾的反比:陳年的往事無不歷歷在目,當下的現狀卻如浮光掠影。她一方面非常實際地藉由風趣又傲慢的文筆,把周遭的人事物描繪得淋漓盡致,一方面又非常不實際地躲在自我構築的玻璃殼裡,目光迷離地朝外窺視這個世界。
三島由紀夫曾多次盛讚森茉莉是文字的藝術家,其使用的獨特詞彙絕非俯拾皆是,而是「只在森茉莉商店販賣的文字」,她是「戰後文學中最例外的恩典與聖禮,絢爛多彩的雌雄同體,在最有男人風格的古典文章骨幹中,蘊含最有女人風韻的奔逸情感。……她是充滿幽默的素描力與詩的結合。」相差二十二歲的這兩位作家彼此欣賞,在性格上亦有不少共同之處,比方浪漫、自戀、喜好奢華、藝術至上主義;但他們也有全然相反的部分:一個求生怕死,另一個恨生求死,其背後的意義分別代表著從容的自信,和極度的自卑。這或許是生活艱苦的森茉莉能夠怡然自樂直至壽滿天年,而環境優渥的三島由紀夫卻於英年憤而切腹自盡的關鍵原因之一。就這層意義來說,在人心浮動、金錢至上的時代裡想知道如何擁有豐饒的心靈自由,比起名聲響亮的三島,閱讀森茉莉可以給苦悶的現代人帶來更多啟示與勇氣。
最後來說些譯者的心路歷程。方才提過,本書是森茉莉確立獨自文體的重要文集,相較於出道之作《父親的帽子》(台灣由野人文化出版),其行文用字更是天馬行空,句構標點不拘章法,不時穿插許多以日文片假名隨意拼音的法文等歐美語言,並侃侃暢談許多當時的電影界、藝術界與文壇人士,甚至發揮創意逐一起了化名。翻譯伊始,曾考慮譯注繁多恐將造成閱讀障礙,最終仍決定應秉持譯者的本分,以提供有興趣的讀者更多資訊。由於譯者並非相關領域的專家,雖已盡最大的努力查找檢覈,如尚有疏漏和謬誤,祈請各界不吝指正。於此同時,還要感謝翻譯家與作家辜振豐先生在修辭上的靈思啟發,以及同為翻譯家與作家的邱振瑞先生對譯文的大力斧正,使本書能有更精準的呈現。最後,更要感謝野人文化在純文學領域的付出與耕耘,讓漢語圈的讀者有機會見到這一部在日本耽美文學中,具有特別意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