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遍地開花的書店精神
銀色快手(荒野夢二店長)
受邀寫這篇推薦序的時候,我正籌備著一間小書店誕生。今年的五月初,我和內人去了一趟京都旅行,在那裡我拜訪許多小書店,大多位於巷弄間,或普通公寓的樓上,有的沒有掛招牌,有的招牌不甚明顯,有的甚至問了住附近的居民,也搞不清楚書店的正確位置,相當隱祕,不過,我還是逐一克服阻礙,拜訪了這些極具特色的小書店。
三年前,我在台北的泰順街,曾經在地下室開設了一間小書店。當時,有些朋友慕名而來採訪,問及書店的構想是參考哪間書店?我笑而不答,其實當時對於實體書店該如何經營根本一無所知的我,所參考的範本是京都的惠文社一乘寺店,等到把書店收起來之後,才和內人真正實地走訪了惠文社,那簡直是朝聖的行程,踏入店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地感動,樸實而人文的讀書氛圍,不需要刻意說明,就能感受濃郁的氣息。後來,逛過幾次仍像初次造訪一般的新鮮,充滿好奇心。一個獨立經營的書店能夠做到全國知名,甚至成為外國觀光客必訪的景點,可見它的文化魅力和影響力,其能量是如此的豐沛。我相信它是所有書店人夢寐以求的願景。
《書店不死》這本書,日文原文是「本屋」□死□□□。從文意上來解讀,作者石橋毅史刻意用「本屋」和連鎖「書店」作個區隔,本屋指的是過去個人獨力經營的小書店,而非企業化管理的連鎖書店,而一些專賣舊書或是專門主題的小書店,也包含在「本屋」的範圍。相較於台灣,這些年逐漸冒出頭,遍地開花的獨立書店和小書店,也屬於「本屋」的範疇,除了獨力經營之外,還有著個人堅持的創業理念,對於社會議題、環境議題、女權運動、社會運動、弱勢團體和兒童教育等方面都有長期的關注與參與,使得書店不光只是販售書籍的功能,也兼具社區活動中心、情報的交換以及發信站、社會議題的行動串連、讀書會和藝文活動空間,有些書店背負著社會責任,有著強烈的使命感。
而小型的社區型書店,也默默耕耘著小眾的閱讀社群,在街頭巷尾掌起一盞盞文化的燈火,即使被書價折扣戰壓得毫無利潤可言,即使受到網路書店和電子書業的夾殺衝擊,仍秉持著理念與意志撐下去,為的是延續書店的精神,而《書店不死》的熱血澎湃,勢必能提振書店從業人員的信心,也提醒著愛書愛閱讀的我們,書店是「人與書邂逅的場所」、是有溫度有對話的「閱讀空間」、是親手將書交付到客人手上的「溫暖行業」,無論環境再怎麼艱難嶮峻,這個社會上總有某個角落,還有人願意去從事這樣的文化事業,收到翻譯初稿,我前後讀了三遍,深深為之感動,並砥礪自己也要成為樂於傳遞文化薪火的書店人。
書店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這是值得我們一再思索的課題。看到百人村小書店的故事,幾乎熱淚盈眶,無論再怎麼辛苦,也要騰出時間為村裡的孩子們說故事;用行動書店的概念,開車去深山裡分享書香的喜悅,滿足每一個求知的幼小心靈;在日本大地震之後,努力奔走重建社區圖書館的熱血書店店員;只有幾坪大的空間,忍受著三餐不繼的營業額,依然堅守小書店理念的女主人;每一個故事,都悄悄地打進讀者們的心靈深處,原來逛書店是這麼有意義的一件事,原來我們在追尋的是回歸樸實的一種夢想,透過紙頁的油墨香,店主的熱心推薦、書架的精心陳列,人與人那種親密的交流和互動,所營造出來的人間風景,書店不止是一種行業,也是人生的志業,夢想的實踐與挑戰。
就在截稿前夕,我的小書店也悄悄孕生了,覺得是該為地方上做些自己該做的事。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得好:「這裡就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
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有多艱難,我甘心默默守著小書店的火把,不讓它熄滅。
推薦序2∕囚犯的兩難
盧郁佳(作家)
日本出版業報紙的前任記者,在實體書店急遽萎縮的危局中,採訪寫下這本全日本野戰現場報導,憤怒歸咎於大型連鎖書店拓點,大型出版社與大型發行商控制獨立書店。這些大企業投機炒作少數暢銷書暴起暴落,喪失多元選擇,放棄扎根地方。原本是書店培育特定讀者,讀者培育特定書店,雙方發揚個人自主戰鬥的活潑能量;而這種長期累積出特殊情感的彼此歸屬關係,卻被大企業只看帳面的功利速成思維斬斷,店員喪失推薦書籍的自主權力,職人累積的選書專業淪為多餘,導致資深人才出走創辦獨立書店,屢敗屢戰,倒了再開,或以鬥志悲願「半X半書店」打游擊,實現書店作為社會企業。書店的本質是溝通,就像社會的血管系統,一旦堵塞,社會就中風癱瘓,所以通路必須多元,選書必須多元。這些獨立書店職人為守住自己的媒體、持續發聲,以各種姿態賭上了人生,宛如紀錄片栩栩在目,複雜面貌令人震懾、玩味。
日本連網路書店都不打折、還得加運費,台灣書業比日本更多一重折扣血戰的壓力,狀況值得數十本書紀錄討論。但是本書內容予我最大啟發,是更清晰透視台灣相形所缺少的具體文化要件。台灣各通路、產業甚至各種組織,都面對同樣問題:集體主義的幽靈陰魂不散,導致過勞體制的分化,疏離,壓抑溝通協調,不信任,而難以達成升級精緻轉型所需的高度協調、合作無間。
雖說與書中人同樣身為書店職工,但我更以一個人的身份,急切想將本書偉大貢獻呈敬於諸君:對人性的復歸。
孤立導致分化崩解
內向潔癖孤僻的傢伙們,在世界上得到的伴侶就是書。因為多多少少不相信人,蹺體育躲在樹上看小說,間或用懷疑眼神睨視操場上的多數,心想他們究竟忙什麼呢。但是進入書店與中大型企業,考驗就來了。乍看有壓力要我不相信人,放棄人,才做得下去;最後則會發現,一切問題來自我不相信人。
孤立主義看似個人主義,其實相反,是集體主義的產物。習慣孤立,一旦遭逢變遷困局,只能選擇互相指責、斷尾求生。因為缺乏信任基礎,所以不存在合作求生的選項。無法合力對抗大環境,只能把敵人設定為身邊的同業與合作夥伴。
遇到危機,反射動作是決定要犧牲誰來度過難關。我們把這島嶼當成一艘遇難斷糧多時的漂流船,停留在抽籤決定要吃誰的肉,低眼看籤前那刻的心情。
近日兩岸服貿協議爭議中,電子商務業者表示,台灣只要不向陸資開放出版業,開放印刷業沒關係。而後,既能交換電子商務西進大陸,其實出版業開放也沒關係。
有發行商希望陸資來台開書店打破壟斷,出版社希望陸資印刷廠提供更便宜服務,老闆希望陸資給資金,員工希望陸資來換掉老闆、變慷慨點。如果書店也巴望陸資出版社低折扣,出版各環節就翻版了霧社事件敗因,與更早無數次倒戈:被殖民者利用殖民者殺害內部敵人。歷史上任何殖民,都要靠被殖民者內部恩怨而遂行。你眼中的殖民,對他而言是解放。這是原先社會的關係失靈,使得衝突未獲協商支援。如果還有一絲機會來得及去面對問題,都要面對。
服貿協議不是第一次全球化壓境,上一次是電子書。在電子書發展上,美國書業從作者到出版社,冒高度風險去投資開發、內容創新時;台灣是電信業者一面猛發新聞稿虛張聲勢,一面責怪出版社不肯顧全大局虧本釋出海量版權。台灣對電子書的想像是:出版社想靠電子書省掉印刷廠、書店分成,作者想靠電子書省掉出版社分成,讀者想靠盜版電子書省掉作者分成。
斷尾求進步,有時可看成是撿現成的極致:黑吃黑。
能夠這麼容易捨棄對方,乍看是利益衝突,實則是陌生隔閡。一夕暴雨洪流衝進原本關係的裂縫時,我們並不修補,只不耐煩等著對方立場從我的立場邊緣崩塌流失分解,而對方也一樣等著我被消滅。
因為過勞體制,忙碌首先省略的就是閒聊,依賴電子往返精簡訊息,即使見面也只談正事,業務去書店沒空多聊,原本能帶回出版社給編輯的珍貴訊息就少了。各環節之間都要靠閒聊才能充分掌握對方情境、互相配合,但帳面上看不出其價值與因果關係,結果會計制度扼殺了創新機會。書店不知道印刷廠的艱困,不認識社子廠區人們是在如何場景心緒下工作生活;編輯不知道門市;作者不知道業務。互相支持共生的人們,竟然會想要犧牲對方來前進,親不知子,骨肉流離。我們互不信任,只打聽,不討論,視產業為你死我活的飢餓遊戲。
而日本業者不但鄭重其事社交閒聊、開讀書會、評者編者書店業者寫書議論業界形勢,還把讀書會內容也出版成書,他們確實知道訊息在合作中佔據的關鍵地位,為之不惜投資心力於公共性。我欠下這隱形公共巨債,令我心痛。
在台灣,人們以為自己怠於工作時,通常已過勞而不自知,實際上是怠於社交,怠於遊戲,怠於知識生產,而甘為奴役。知識不是炫目又有深度的翻譯進口貨,而是身邊人為了解決當代問題的自力發明。社會衝突必須經由知識而不是暴力來檯面化,得到回應和理解。
產業鏈每個環節如果個別孤立,就形成囚犯的兩難:在隔離審訊,互不知情下,最有利的博奕是犧牲別人自保。要突破囚犯困境,唯有信任與溝通,永遠相信,永遠主動接觸,永遠不怕復合。
集體主義的隱形幽靈
書中的書店員工川原,痛恨別家抄襲她獨見創獲的選書,遂離職創業,設法找到別人無法抄襲的個人風格行銷,就是自己朗讀繪本,將大量複製的書本,轉化為不可複製的個人現場live表演。讓人反省書店的手工性質,亦即通路多元,如何受到企業規模化傾向的毀壞;而重新摸索自我,又需要多強大的專注堅持與敏感覺察。
台灣大型書店常向出版社要求「獨家」書封、折扣或贈品,重點放在獨家。所謂「獨家」就是相信書都是一樣,在哪家店買沒分別;所以書店極力製造出區隔來,中國大陸京東書城惡鬥當當網的免費割喉戰也基於此想。
但是,沒有兩家書店會是一樣的,即使連鎖書店也做不到。書店生來就不同,且隨著生長而改變,這間書店吸引欣賞這種性格的人,那間書店吸引欣賞那種品味的人。話題只要談到振興書市,就會反射性地吸引一種論述,希望找到金主設一平台羅列所有書籍清單,毫無遺漏,取代總是健忘、東漏西缺的書店。我可以保證,若有這家書店,你不會供貨,因為自己出的書埋葬在浩瀚書海;也不想光顧,如果你不想花數小時在負手踱步瀏覽書名嘖嘖稱奇。我總是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什麼都會、什麼都好,直到學會痛苦承認自己既易怒又嚇人,而且腳很臭,居然仍能和少數特別寬容的特定人士交上朋友。我們不想承認自己原本就是獨家,有很多獨家缺點,但是發掘、磨練一項獨家優點便足以吸引顧客成交。因為我們都是集體主義的兒女。我們誤以為別人賣得動的書我們也賣得了,以為排行榜不管哪家都是一樣的,其實它是大小考名次榜在我們生命中的投影,優等生才會得人疼,劣等生沒人愛。其實,從來沒有人把我們照名次排。
拼折扣就是台灣加工出口區削價搶單的傳統邏輯,我不相信別人會願意花時間認識我,所以我也懶得花時間爭取別人接受我,我只相信別人永遠用同一基準把我和其他人排名次、比價三家不吃虧。所以其他人全都是我的對手。其實,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對手,只有永不相遇的朋友。
台廠低潮沒訂單就裁員、放無薪假;在台日廠卻是沒訂單就進行員工研修,醞釀創造下一波榮景。如果平日賺的是工時血汗錢,我們便無法承受艱苦時堅守彼此、風雨相依的團隊風險。而集體主義永遠在把成本外部化,用外包或過勞來壓低成本,作為生存優勢。而外包和過勞加深了隔閡疏離,使我們容易捨棄對方,斷尾求生。
在彼此孤立的世界裡,只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許多作者覺得遠不如我的新書搶了我的排行榜名次;出版社覺得別社新書佔了原該屬我的曝光版位;書店覺得別家書店沾了我的光搶了我的業績。危機使人陷入戰或逃的迷思,持續的危機則會讓人陷入被害情結。面對痛苦衰退時,我容易染患市場競爭觀念這種無可救藥的疑心病,像每個人驚聞伴侶提分手時立刻問:「那個人是誰?」把此消彼長看成被奪,歸諸竊奪者的不義,就蒙蔽了我,無視於種種結果源於自己的作為,也就喪失承擔責任與自主權力。
新書上榜時,作者想不到也有人正在為下榜心焦;出版社收到書店告知「因為別家延書,所以請你遞補上最佳版位」時,覺得天理昭彰;書店跟風推銷別家書店暢銷書時,相信自己在盡責。我容易無視從假想敵那裡得到的利益,而放大因假想敵所致的損失,這就是假想敵的起源。
當本書作者憤怒投奔地方上的叢林游擊隊,準備聲討連鎖企業的罪惡時,卻發現這些默默奮鬥的英雄早已寬容看待體系。書店和二手書店互相幫助,甚至書店願意在門口放置免費交換的書箱,說出這番感謝:「只要看書的人多了,買書的人就多了。」
實際上,整個系統相依為命。即使是在對我最反感的對手那裡,也還有許多人在依靠我守住。即使是讀者進我工作的書店翻書找到標的,然後到對手網路書店訂低價書,讀者的光臨便是緣份的機會,假使我的工作對他有所貢獻,便會對世界有所貢獻。
敵人是大吃小嗎?
本書是否在描述小書店和連鎖書店間的對立呢?我從中讀到兩者間更多的共通性,人與組織的關係,組織與社會的關係。書店員工從新人階段開始,在服從與衝撞中學習,累積圖書知識;成熟後獨當一面,專業主張彼此不同,已有自信去堅持己見。如果體制彈性無法吸納衝突為成長契機,人才便會脫離體制、獨立創業。無論時局好壞,各行各業中年創業現象的本質就是瓜熟蒂落,要把經驗理念付諸商業實驗,這也是有利社會持續創新的機制。企業流失人才固然損失龐大,但創業增加更有利於社會。
連鎖書店門市感受來自總公司的業績壓力,和小型獨立書店感受來自出版社、發行商的財務壓力,是一致的。獨立書店限於規模小,向發行商談判進貨折扣等條件時處於劣勢,如果聯合一百家書店共同進貨,互相承擔其中個別書店拖欠、倒帳,分散風險固然可行。但若要承擔一家造成的損失,其餘九十九家也會關心其經營,無論協助支持、或是強迫改造,如果每家要花一半時間處理平台業務、共同問題,那麼情況便類似連鎖書店付出的高昂行政成本。規模大有優勢,也有劣勢。
書店是為了出版社能出書、而代為向大眾招募個人小額集資的銀行;發行商是為出版社和書店外包風險,銀行的銀行。在獨立書店系統中,由發行商來承攬風險。往來書店中若有倒閉,發行商最直接手段就是提高其餘書店的保費、亦即交易風險門檻。連鎖書店總公司的因應可以比較複雜些,但也可以說同為進貨選擇、和預算控管。
若單純屈服於風險,便產生了書中所詬病的書店,向出版社和發行商傾斜,進貨受牽制,專擺大眾暢銷書。無論是連鎖書店、小書店,都有此例。而個性化選書經營,也是連鎖和小型都有。如果要把連鎖書店等同於單調的暢銷書,小書店等於精緻手工選書,並不準確。現狀是各種圖書通路,在經濟停滯、零售受挫中,喪失個性的趨勢。解決不僅關於我們個人從集體主義附身之中覺醒的靈魂再造,機制也必須再造。任何平等開放的交易平台,都不會是別人現成準備好等待我們享用,總是參與、實驗、努力不懈得來。大企業過度優化的弊病,自主小企業摸索創新商業模型的苦旅,兩邊都在艱苦奮鬥,也都值得奮鬥。
重尋自我與復歸社會
說到市場,侵佔別人既有市場最快是常識;說到緣份,大家都說不可強求。與其說是市場,不如說是緣份。以等待的心情用雙手持續累積,從內向潔癖孤僻傢伙,學會真心去交陪,創造種種緣份。成年人看著新書銷路萎縮,然而輕小說、動漫、羅曼史卻成長不輟,總視為不入流、媚俗。但若擠進動漫展人潮,看看悶熱喧嘩汗臭中,讀者卻如朝聖熱情投入享受,便會明白,那是愛啊。作者編者業務與讀者對內容投注海量的愛,牽成了如此緣份。成年人不相信自己的愛,以愛為恥,偶爾能製作、推薦自己喜愛認同的書,竟以為是「自己的私心」,這種貶低愛、沒有愛的奴隸日子過多久了呢。能過多久呢。若從報表抬頭,看看過街人群,看看人們的表情,看看表情下的心,或者我們原本膽怯的心,決策會有所不同,或者能冒險去創造自己,創造緣份。
書市的萎縮,來自人際關係的消失與淺薄。心思忙亂時,無法好好體會別人的心,無法好好體會自己的心,也就無法好好表達自己。失去了有意義的相處後,連帶也就無法獨處了。喪失獨處的滋潤,只能在臉書上公開情緒困擾的一兩句喊話,而無法承受面對面深入談論困擾,彼此都束手無策。閱讀是獨處的一種,一個環節,一個生態指標,一個關鍵物種。
在工作中思考,討論,並寫成書出版,開店實踐理念,倒閉後重新進入連鎖書店,或是繼續開店,半X半書店,兼職補貼養店。那並不是世人以為的清高虛名,而是「無論何時都不放棄與人溝通」的信心。那一定是來自時常傾談相契而能心領神會,對人與土地共同的愛。
在台灣,我們彼此競爭,但更重要是同時我們也是一個團隊。為了更好地活下去,我們總要放下手上的事來傾聽彼此,支持到底,成為一個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