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開始之前
過去三年我利用暑假連續寫了三本小書,所以好像發展出一套「一年一書」的模式。這其實是因為找到了一套「別人都不這樣看問題」的模式,所以就我這個「暑假哪兒也不去」〔可是最常被問到就是「暑假不出國喔?」〕的人就自訂「暑假作業」來自娛一番。外人多半不解我的「寫書之樂」,而我卻以孔子在《論語》〈學而〉開頭的「悅樂君子」自勉,人不知而不慍。
上一本寫了馬克思的「異化」問題,接下來這本就處理「歷史唯物論」問題。這個問題首先有著不同的名號,不過卻有著大同小異的內涵。
過去的研究有些已經注意到這個理論的基本要素,但是往往各依作者的主見,從馬克思的著作文本中隨意抽取排比,然後分析總結。這些研究多半只強調馬克思的貢獻
,好像恩格斯並不存在,或是對此問題沒有任何貢獻。我對這種「有馬忘恩」或「重馬輕恩」的現象大為不滿,希望這一本書能「該歸功給馬克思的歸給馬克思,恩格斯的歸給恩格斯」。我相信只有注重兩人的個別性以及出版脈絡,才可以解決我個人關心的「馬恩異同」的爭論。
另外,以前的研究多半既不注重文本的全面性,也不注重其脈絡和主題。所以常見「不在乎思想變化或出版先後」而隨意排比相關文獻,急於找出統一的結論。這樣的研究通常都只選取徵引馬克思或恩格斯的幾本書或文章斷片,就對馬克思或恩格斯的歷史唯物論大做文章。這樣的研究往往在引證時只方便作者列出馬恩全集或選集的頁碼,而不從文本的脈絡來看,更不留心文本的主題和發表的脈絡。
我的研究企圖走出和前人不同的道路,所以會特別強調文本的全面性及其脈絡、主題等;進而探討研究者在詮釋文本時,特別是內容衝突的文本時,應當考慮文本之間的優位性,而不能一視同仁,甚至為了既定結論而故意忽略文本的衝突性。
在開始之前,回顧一下我對這個主題的認識,多少也可以反映出我自己所處的時代變遷,以及我的知性成長軌跡。
我是從高中的三民主義課本初識這個主題。在當時反共的政治意識型態下,課本上反映的當然是「批判錯誤」的反對立場。我自己當時閱讀的一些相關課外書籍也是同樣立場。到了大學修習社會學理論,這樣的「三民—馬克思主義」已經比較鬆綁,但還是透過美國課本認識到一個簡單的近乎所謂「庸俗馬克思主義」(vulgar
Marxism)所透露出的概念,那時最常受討論的是「異化」問題〔當時都翻成「疏離」,一直到 1980 年代末期我開始教書才沒人提「疏離」,都改成「異化」〕。
後來到美國念研究所,「社會學理論」課堂第一周近乎五百頁的閱讀資料中,就只有馬克思的東西,讀得我七葷八素,完全不知作者所云。雖然在美國讀書已經不需要政治上的批判,卻還是因為語文程度和背景知識太差,而完全迷失方向。回國教書之後,每年都要教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時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東西已經不再是政治上「敵人或同志」的二選一選項。我將這個章節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教馬克思,一部分教恩格斯,剩下的部分則教馬恩合著的東西。經過多年的積沙成塔式閱讀,我終於讀出一點心得。更加慶幸的是,當時負笈紐約時在二手書店買了許多相關書籍,塵封多年,這次終於可以派上用場。真可以說是「買書千日用在一時」。
我關心的不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是否正確,我關心的是要從什麼角度來了解兩人分別的貢獻和共同的貢獻。我也關心在詮釋這些貢獻時要注意到文本的全面性和其性質,以及研究者決定的「詮釋位階」。我關心的是用不同方式去詮釋馬克思和恩格斯,而不是改變世界。不過,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改變詮釋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世界。就這個和著名的《關於費爾巴哈》第十一條相左的立場而言,我絕對稱不上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當然也不是「恩格斯主義者」,我只是個對研究馬克思和恩格斯有點不一樣看法的人而已。可是,馬克思(2004:13)引用過但丁的話:「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如果就此點而言,我又好像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但是,「是馬非馬」都不是重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