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憂思者的思考:《中國關鍵七問》
當代中國充滿了難以調和的對比。它已經是世界強國之一,具備強大的政治、經濟、軍事實力;但它既無法管束自己官員的貪腐濫權,也尚未建立人民敢信任的統治秩序。它幫助許多人在一代之間從赤貧變成富有;但從飲食、交通、住房,到教育、醫療、退休養老,幾億人民必須每天地、無奈地、心力交瘁地保護自己,鑽營機會。它的憲法明言「工人階級領導,以工農聯盟為基礎」;不過中國工人沒有自己的工會,中國農民沒有農會,工農階級在黨內黨外均說不上任何領導角色和政治意義。它的體制自許「具有中國特色」,不跟隨既有的任何發展模式;不過除了維護黨國官僚集團(以及周圍的附庸)的獨占地位之外,你很難說這套體制還相信什麼、追求什麼、還有什麼理想與嚮往。
簡單言之,中國已經「崛起」,可是這個新生的龐大力量,並不清楚如何界定自己,也還在迷惘該以什麼面貌面對世界、面對自己的人民與土地。今天的中國強大到只舉得出「中國」這個符碼,其他的一切都有待摸索:這似乎是中國龐大身影所映照出的尷尬難局所在。
這種迷惘狀態,跟歷史上前一個階段適成對比。拿1900年的中國與2000年的中國對照,你約略可以看出這百年來中國發展的方向與成就。有鑑於慘痛的周折與高昂的代價,如何界定、評價這些成就與方向,各方會有嚴重的歧見;不過看來明顯的是,百年前人們認定的目標是建立現代主權國家、建立現代社會、與滿足溫飽的民生經濟。這些工作已經基本完成,主導這些工作的國共兩黨的歷史角色也告一段落。但是接下來中國要如何發展、往什麼方向發展,今天的中國人其實並沒有答案。
《思想》自許為各地華人的共同知識刊物,自然關注中國之命運,更關注中國大陸的崛起代表什麼意義。中國的崛起是不是能帶出一股健康而正派的動力,在世界上推動人道與互助;是不是能夠給十數億境內以及周邊社會的人民帶來和平、安定、自在的生活,是我們所關心的根本問題。
在當下中國,有一些知識分子與異議者也在關注同樣的問題。他們親身經歷過幾十年來的大小風暴,仍設法維持獨立的心靈,縝密的思考,寬廣的視野,以及對民間疾苦的悲憫情懷。錢理群先生選用「知我者謂我心憂」作為他一本書的題名,多少形容了這批憂思者的自我定位。陳宜中先生先後邀請了其中多位,進行訪談。受訪者對於中國當前難局的來龍去脈、對於體制的沉□、對於中國革命史的方向與病變、對於底層抗爭與平民百姓的遭遇,皆有嚴肅、深入的理解,他們的分析與呼籲自有參考價值。而訪談的對話形式既綜合呈現受訪者的整體觀點,又能在細節處流露出他們的風格與情操,自有其吸引人處。這些訪談陸續在《思想》發表之後,引起海峽兩岸的高度矚目,在網上流傳廣遠,也激發了不少爭論。我們認為這些重要的思考結晶有必要集結成書,一則便於流傳保存,二也是為了方便讀者在各篇訪談之間對觀參照,形成自己的判斷。
身為《思想》的總編輯,我要強調陳宜中先生在這整個訪談計畫中的樞紐貢獻。作為訪談者,他必須先深入了解當前中國大陸的一般性問題;他也用心熟悉受訪者的經歷與著作,理解他們曾經提出的主張與論點;他本身更具備豐富精湛的理論與歷史素養,方能掌握整個對話的方向與結構。最重要的是,宜中扮演的始終不是一個消極的提問、記錄角色;相反,他是一位主動的對話者甚至於挑戰者,事先與受訪者磋商,界定訪談的主軸,設定議題,訪談中該追問處就追問,若是質疑、挑戰能逼出更周全的說法,那就不惜質疑、挑戰。總而言之,宜中設法讓受訪者以完整、系統的方式表達自己;他也用心設想讀者在場,幫讀者提出問題,讓讀者在閱讀時感受到訪談對話的真實與切題。
這次結集,限於篇幅,只收入了七篇訪談。但是宜中手裡尚有存稿,整個訪談計畫也會繼續進行,所以本書還將有續編。盼望這些訪談能持續地呈現與分析當下中國的重大問題,幫助中國尋找前路與遠景,讓中國的崛起不只是軍事、經濟的崛起,而能對人類做出更積極的貢獻。所謂的「大國崛起」必須提出、體現某一套普世價值:英國開創憲政與法治,法國高舉自由、平等、博愛,美國倡導民有、民治、民享,甚至蘇聯也宣揚過「無階級的社會」,彼時成為整個時代的嚮往所在,也織入了人類的共同文明史。(當然,這些大國崛起另有其黑暗的一面。)另一種強調特殊性、對抗性的崛起,如德國的「以文化對抗文明」,或是如日本的「超克現代」,則帶來了生靈塗炭、禍人禍己的後果。中國正面對歷史性的選擇,願本卷受訪者的諍言以及之後的其他訪談,能幫助中國──也幫助世界──找到理想的前進方向。
錢永祥
導言
中國崛起之後
本書收錄了七篇當代中國思想訪談,受訪者分別是錢理群、秦暉、許紀霖、于建嶸、袁庾華、陳明、高放。這七篇訪談自2009年起陸續發表於《思想》季刊,引起兩岸知識界諸多迴響與討論。因此,我們決定集結成書,期能為關切中國大陸發展的讀者(特別是台灣讀者)提供一組發人深省的中國參照。
這本訪談集以七位中國思想家及其思考為焦點,深入探問他們對中國現況與未來的不同診斷。儘管思路各不相同,受訪者在論及中國的「富強崛起」(許紀霖語)或「富國強兵的國家主義的現代化道路」(錢理群語)時,皆有深刻的憂患意識。在中國崛起的脈絡下,這七篇「憂思者的訪談」構成一組尤具反思的中國讀本。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本是2008年北京奧運的口號,但在世人眼中,京奧的象徵意義實為中國的崛起。自美國陷入金融危機後,「中國即將統治世界」的預言、欲望或警語,更甚囂塵上。「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言猶在耳,但就在短短幾年間,大陸內部強勢興起了一波視野狹隘的國家主義浪潮,不斷吹捧「中國模式」的獨特和美妙。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展開一系列的深度訪談。
我們期盼崛起的中國大陸在自身歷史與普世價值之間找到平衡,成為負責任的世界大國,更期待中國政權公正地對待自己的人民,尤其必須保護弱勢者,包容異議者,並且理解港澳台灣的歷史來歷,尊重這幾個社會的不同發展經驗。
《思想》主編錢永祥先生在本書序言中提到:「中國的崛起是不是能帶出一股健康而正派的動力,在世界上推動人道與互助;是不是能夠給十數億境內以及周邊社會的人民帶來和平、安定、自在的生活,是我們所關心的根本問題。」這也正是本系列訪談的初衷。
七篇訪談皆經反覆提問和再三修訂而成。進行的方式是先由我根據訪談錄音逐字稿,編寫出兩萬字左右的初稿,然後追加問題,請受訪者修改補充。每一篇訪談都經過半年以上的來回討論,最終由受訪者確認後才定稿並發表。
如此耗時費神的訪談,真的有價值嗎?身為這些訪談的提問人,我想藉此機會交代幾項可能的意義。
在中國大陸,言論審查和出版管制至今仍無鬆綁跡象,因此,本書的訪談無法以完整的面貌正式在大陸出版。《思想》提供了一個暢所欲言的園地,這本身正是一種言論自由的實踐。
訪談過程中,我也提醒受訪者,他們不只是對大陸讀者發言,更務必考量台灣讀者及其可能的質疑。在編輯過程中,我做了適度「翻譯」,盡量使用台灣讀者較熟悉的文字。
身為主要的提問人和訪談的編修者,我很自然而然地、也無可避免地帶有台灣的印記。在反覆的提問中,某種「台灣因素」無所不在。所謂「台灣因素」,簡單的說,就是從台灣的現實生活經驗出發,對於中國大陸有所關切與介入,也對它提出期盼與要求。由於事實上兩岸的人民休戚與共,歷史相互滲透,命運相互影響,我們不能不做為「參與者」(而非旁觀者)主動、正面地介入大陸知識界有關中國走向的論辯。本書的七篇訪談正是對話的起步,希望不只提供了思想對接的橋樑,還能有「共促進步」的觸媒作用。
各篇訪談概要
錢理群先生是這個系列訪談中第一位受訪者。錢先生在北大執教期間,以魯迅和周作人研究著稱。2002年退休後,接連出版《拒絕遺忘》、《毛澤東時代和後毛澤東時代》等民間思想史鉅著。他在訪談中指出,自洋務運動以來,中國走的就是「富國強兵的國家主義的現代化道路」。中共建政後,先後經歷了三種不同的一黨專政模式,但始終邁不過一黨專政這一門檻;今日中國的兩極分化、生態破壞、精神倫理危機等,終須歸結於一黨專制和國家主義。此外,他強調魯迅的「立人」思想和國民性批判的當代意義:「中國的現代化一定要以立人為中心,要更關注人的個體生命的成長、自由、發展。」「只要中國人心不變、國民性不變,再好的制度到中國來,也仍然行不通。」他呼籲大陸知識分子積極爭取言論、出版和結社自由;在制度重建之外,還需要全面的文化重建、價值重建和生活重建。
早年,錢先生曾是文革的全程參與者,是造反到底的造反派。他後來對毛主義的反思批判,都同時也指向他自己。魯迅是他最主要的思想和精神資源,他立志繼承「魯迅的五四」,做為永遠站在平民一邊的「魯迅左翼」。在今日大陸的左右光譜上,錢先生是一位難以歸類的國寶級思想家。
秦暉先生也曾是文革期間的造反派。在1990年代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論爭中,他是自由主義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而在自由主義陣營中,他是最早提出「大分家中的公正問題」的論者,對鄧小平南巡後的「權貴私有化」持堅定的批判立場。按他的陳述,南巡後的經濟改革是一種斯托雷平式的改革,一種專制分家;在俄羅斯,正因為此種分家方式太不公正,引發寡頭派和民粹派的惡鬥,也才使1917年的十月革命成為可能。不公正的專制分家,為中國未來種下了危險因子。如果不想付出推倒重來的社會代價,高稅收高福利的二次分配(作為矯正正義)也就無可迴避。
秦先生強調,贊成福利國家,須以這個國家是民主國家作為前提。民主福利國家的二次分配,關乎社會公正與公民基本權利。俾斯麥式威權體制下的福利,只是皇恩浩蕩而已;在當前中國的專制體制下,福利更經常淪為一種負福利。因此,他闡發以「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作為憲政左派與憲政右派的共同底線。他申論:如果左派不為政府擴權,而是積極追問其責任;如果右派不為政府卸責,而是努力制約其權力;那麼,中國就會逐漸趨近於權責相符的憲政民主。
許紀霖先生把晚近的中國崛起界定為一種「富強的崛起」。在他看來,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中國僅實現了富強的崛起,還沒有實現「文明的崛起」。受到富強崛起的鼓舞,大陸出現了一波鬼鬼祟祟的國家主義政治神學。和昔日的德日法西斯相似,這是一種只有明確的反抗客體(即「西方」)卻沒有主體的抵抗。如果這類國家主義繼續與集權體制、與法家的富國強兵同流合污,恐將把民族拖向無底深淵。唯有當國家理性受到現代啟蒙理性的制約,並與儒家的人文傳統相結合,中國才可望實現文明的崛起,成為普世文明的領航者。
許先生不諱言,以中國的歷史傳統和大國地位,它勢將崛起為對周邊具支配力的帝國,而不僅是另一個民族國家而已。但徒具支配力的強權並不可欲,唯有引領普世文明的大國才能得到全球尊重。他指出,當前富強崛起的中國,只是一個自利性的、原子化的個人主義社會,再加上政治上的威權主義。在此種霍布斯式的秩序下,沒有宗教,沒有道德,更沒有社會。中國之亂已經不是亂在表層,而是亂在心靈。沉□已久,制度改革將只是治標的止血;當前中國危機是整體性的,非得從基礎上重建社會、重建倫理不可。在此,他多方面呼應了錢理群先生的憂慮。
于建嶸先生長期研究底層中國的維權抗爭,首創「剛性穩定」概念以界定維穩體制。近年來,由於他的「敢言」及其所依據的實證調查,他成為大陸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出於《思想》的訪談要求,于先生首度較為系統性地交代了他的學思歷程和基本理念。他從幼年經驗談起,解釋他為何主張「個人權利至高無上,社會得先保護個人的權利才會有公共的利益。」他對中國當前的農民和工人抗爭,農會和工會問題,各種「群體性事件」及其動力等,有一套獨特的分類和理解。
于先生指出,中共的核心考量並不是經濟發展,而是政治權力的排他性。基於此,大陸的穩定主要是以「是否影響共產黨的政權穩定」為標準,這跟今日台灣非常不同。中共為了鞏固政權,把一切可以疏導壓力的管道都視為不穩定因素,這正是「剛性維穩」體制日新月異的根本原因。然而,他並不認為中共絕無可能改變,只是中共不會因為「理念」而改變,只會在強大的政治社會「壓力」下改變。對於中國大陸的政治變革,他持審慎的樂觀:「大陸會逐漸走向台灣的政治運作邏輯。」
在今日大陸的毛派或「毛左派」中,袁庾華先生是一位相當特殊的人物。初中後,他就到鄭州肉聯廠當工人,爾後成為河南省造反派的骨幹。1995年後,他參與鄭州沙龍的創建和經營。在訪談過程中,袁先生除了回顧他的造反派經歷外,亦對毛澤東和毛時代多所肯定。然而,他幾項主要的政治主張,卻與主流的毛左派有所差異。當前以「烏有之鄉」作為主要代表的大陸毛左派,尚未接受他「結合程序民主(含競爭的政黨政治)和大民主」的倡議。他呼籲中國政府同時平反文革造反派、六四分子和法輪功成員,並強調言論、出版和結社自由是全世界底層人民奮鬥出來的成果,一定要在中國實現。但時至今日,多數大陸左派仍視如此主張為漢奸「引狼入室」的詭計。
訪談中,我屢次打斷袁先生,詢問他的見解是否為今日大陸毛左派的主流意見,並請他闡發程序民主和大民主之不同,以及他何以主張兩者應相互結合。他表示,他的民主思路與大陸底層毛派群眾是相通的,只是部分毛左派尚未充分體認到結合程序民主之必要。值得一提的是,袁先生訪談在《思想》發表後,通過大陸網站的轉載,在毛左派內部引發了激烈的政治論辯。
1980年代初,牟宗三先生曾力主「第五個現代化」,要求台灣當局推動民主轉型。但在今日大陸,呼喚民主轉型的新儒家幾不可得。在大陸新儒家的代表性人物中,陳明先生屬於對自由民主有較多同情的一位。他在訪談中指出,台灣儒家之不談「儒教」,是因為儒教在台灣的教化力量太大,所以不必這麼談。在大陸,儒門淡薄,社會基礎薄弱,因此,大陸新儒家提倡儒教作為一種宗教。但他反對蔣慶、康曉光等論者「立儒教為國教」的政教合一路線。他主張儒教在另外兩個方面進行努力:一是發展「作為一個宗教的儒教」,為儒教徒提供更充實的生死靈魂論述;第二,要立志把儒教建構為「公民宗教」,為中華國族提供跨族群的認同鋪墊。
陳先生表示,他不是文化民族論者或文化國家論者,也不是天下主義者。對外,他看重中國作為國際現實下的一個利益主體。對內,他認為在中華國族的構建過程中,儒教爭取「公民宗教」的功能和地位是可能的,甚至必要。「公民儒教」如何與憲政民主的權利意識接軌,是他現階段的努力目標。
在這本訪談集中,最資深的受訪者是高放先生。他出生於同盟會家庭,1946年入北大政治系後,轉向了中共。1950年起執教於中國人民大學,受推崇為國際共運和社會主義運動史的首席專家。文革後,他率先對「個人崇拜」提出批判,並於1988年擔任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1991年蘇聯解體後,他更不斷呼籲中共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以實現社會主義的民主自由。
高先生在訪談中表示,他不認為多黨平等競爭目前是可行的,因為中共絕不會接受。按中國憲法,省長需由民選產生,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關。故而,只要把憲法理順,黨政分開,中國就可以邁向社會主義的民主自由。現階段尚不需要考慮到黨外,但要讓民主黨派壯大,要實施共產黨內的差額競選。他指出:當前的「中國模式」是四不像,唯有清理掉兩極分化的美國模式成分、嚴控思想言論的蘇聯模式成分、國營壟斷的歐盟模式成分,才能真正實現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民主。
謝詞
最後,我特別要感謝聯經的發行人林載爵先生,和《思想》主編錢永祥先生。沒有他們長期的支持鼓勵,這些訪談不可能問世。也謹此向聯經的副總編輯胡金倫先生致謝。
在形成這七篇訪談的歷程中,多位台灣年輕朋友協助整理訪談錄音,另有二十幾位大陸朋友慷慨地提供建議和支援,謹在此一併致謝。
非常感激受訪的大陸前輩不厭其煩地容忍我不斷的提問和編輯要求,謹以此書向他們致敬。
陳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