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從個人經驗瞭解極權政體
這幾年來,華文出現了一個新的字彙:脫北者。脫北者指的是從北韓逃亡出來投奔自由的那一群人。根據一篇紐約時報的報導,這一群人的人數在過去十年來增長了七倍,共計有兩萬三千人。他們大多數逃亡到中國,再由中國轉往南韓。這裡推薦的這本書,作者姜哲煥就是一位脫北者。姜哲煥在平壤度過非常優渥、愉悅的童年。他的祖父在日本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祖母則深受社會主義的影響,多年來獻身社會運動,也是北韓勞動黨在日本的重要幹部。後來,他們一家人響應祖國的號召回到北韓。最早幾年姜哲煥的祖父位居要津,祖母在社會上也十分活躍。因為這樣,我們的作者有一個美好的童年。書名中的「水族館」,指的就是他童年時平壤家中的養魚缸。
好景不常,在姜哲煥九歲的時候,祖父受到政治鬥爭的牽連,被判叛國罪。一家人,包括他的祖母、父親、四叔與妹妹,都被送到耀德集中營,度過悲慘的十年。被送到集中營的時候,他緊抱著他的養魚缸。我們不難想像,到了集中營以後,他的魚都死了。
姜哲煥在這本書裡頭描述他在集中營的十年。集中營處於深山僻野,生活條件非常惡劣,幾乎說不上有什麼醫療設備;工作繁重,經常在飢餓狀況下過日子,又時常受到管理人員的懲罰。飢餓、懲罰、刑求和死刑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此同時,雖然他們瞭解政府把北韓社會說成天堂,把領導人說成不世的偉大領袖,都只是一派謊言,但也只能身不由己跟著這樣說,在集會上高喊口號。他們一家人在十年以後被釋放出來,一九九二年姜哲煥逃離北韓,先到中國,然後再轉入南韓,現在是《朝鮮日報》的記者,這本書由他與一位法國記者共同書寫。
姜哲煥到了南韓,南韓政府為他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他十分急於把他的遭遇說出來,為北韓的同胞仗義執言,呼籲南韓的社會關心他所經歷的暴政統治。然而,不幸的是,在記者會上他的說法受到質疑。有些記者問他:「首爾情治單位有沒有幫你一起編造部分故事內容?」在他聽來,這是不可思議的問題,他不能瞭解為什麼南韓的同胞不關心北韓的集中營。後來他上了大學,在大學裡也受到左派知識分子的挑戰,認為他所說的情況只是個人經驗,不能證明北韓的暴政。這些左派知識分子都說些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的大理論,但這些話都不是姜哲煥所能理解的。他只能對他們說:「去北韓吧,去了你們就不會再替金日成的失敗找藉口。自己去瞭解瞭解吧。」
姜哲煥在南韓受到的質疑和挑戰,帶出了一個十分難纏的問題,那就是個人經驗與普遍理論應該是怎樣的關係?本書作者雖然回答不了南韓記者與左派知識分子的質疑,但這並不表示個人經驗與普遍理論是毫無關聯的。我們非常難以想像,只有個人經驗而沒有普遍的論證,我們對事物能有比較深刻的瞭解;但是只有普遍理論,而少了個人經驗,那也十分容易流於空洞,無法與我們的生活產生關聯。這樣的問題不但發生在我們對北韓的理解,也在二十世紀不同的社會一再地出現。譬如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運作期間,被害人證詞就引起這樣的爭論,不少人對於個別的人陳述他們在隔離政策下的遭遇都有或多或少的質疑。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七○年代赤棉政府在柬埔寨的滅種政策。又,流亡海外的中國民運分子針對勞改營所作的證詞,也受到同樣的質疑,即使在臺灣,也有不少人批評民運分子的證詞誇大了中國政府的惡行。我想我們或許能說這些極權或是專制政體都有他們共同的統治模式,那就是透過謊言與暴力的統治。對這個問題探討最透徹的,是漢娜.鄂蘭的《極權主義的起源》。雖然這本書在五十年前問世,但迄今還沒有比鄂蘭的分析來得更深刻的了。二十世紀的極權專制的統治何其相似,集中營草菅人命的情況大同小異,個人悲慘的生活經驗也沒有什麼不一樣,我們能說個人經驗不可能反應社會與政治的現實嗎?普遍理論對個人經驗的瞭解沒有幫助嗎?
從另外的層面來看。逃往南韓的脫北者雖然在生活上得到政府的補助,減輕了經濟上的壓力,但在認同上、在社會的競爭上,都面對十分嚴重的問題。譬如他們受到政府補助上了大學,但都難以與南韓學生競爭,退學率特別高,甚而有不少自暴自棄、酗酒的行為,這些問題已經開始得到南韓社會與政府的關注。
近來北韓的政局與社會經濟政策似乎有了改變。雖然北韓還是一個十分神秘的國家,少有可靠訊息,但從種種跡象看來,在金正恩繼承父業成為北韓統治者後,統治高層可能有了嚴重的衝突,經濟發展也有鬆動的可能性,在經濟發展策略上向中國取經,同時也派遣數以萬計的勞工到中國工作。然而,實際上的情況如何發展,還有待進一步的觀察。
東吳大學端木愷講座教授 黃默
新修訂版序
身為南韓大報之一《朝鮮日報》的記者,二○○○年以來,我開始主跑和北韓相關的新聞。我訪問並報導了約五百名北韓難民與脫北者的故事,這些人有的藏匿在中國,有的成功移居到南韓重獲自由。其中一個告訴我:「在一九九八年饑荒的高峰,我親眼目睹成堆的屍體橫陳在咸興(東北部靠海城市,也是咸鏡南道首府)車站前。由於民眾接二連三餓死,速度之快,連棺木都缺貨,多達數百人被草草埋在東興山的一個萬人坑。」
我訪問的所有北韓人,對一九九○年代末期大饑荒的描述幾乎大同小異。老百姓拚命在森林與坡地上尋找任何可食用的草葉。沒多久連草也沒了,只好改吃煮過的樹皮與稻草桿,讓粗硬的纖維變軟好消化。這些種種讓我想起一九八七年之前,自己被關在北韓耀德古拉格(集中營)期間所經歷的可怕遭遇。我忍不住自問:「難道北韓整個變成一個巨大的古拉格了嗎?大大小小的集中營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跟我一樣被關在古拉格的人,如今得吃多少苦才能保住性命?」
一九九二年我冒著生命危險逃離北韓,尋求南韓的庇護,目的是要將北韓政權在政治犯集中營所犯下的髮指罪行公諸於世。由於父母受祖父牽連被冠上罪名,我自九歲起,就被關在咸鏡南道的耀德政治犯集中營,在此渡過悲慘的十年。
我先逃到中國,然後在抵達旅程終點大韓民國重獲自由的那一刻,忍不住流下喜悅的淚。不過在隨即登場的記者會上,我被某些記者問得啞口無言,他們顯然只想從我嘴裡逼出他們想聽的答案──「首爾情治單位有沒有幫你一起編造部分故事內容?」原來,這荒謬的問題不過是個序幕,預告我將在這所謂的自由世界繼續受折磨。
不管我還是其他脫北者多麼努力地疾呼,多數南韓人對於北韓集中營的真相,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韓國人把我們的話當耳邊風,我轉而期待國際社會似乎是過於天真。我們的話得不到任何迴響。
對於尋求政治庇護的南韓,我滿懷期待。而今這裡有愈來愈多民眾相信,唯有透過和解與合作才能和北韓和平共處。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漠視金正日迫害他的同胞百姓的殘酷行徑?面對距離首爾僅四十英里(約六十四公里)的邪惡,南韓人似乎不乏保持沈默的道理與理由。
有關金正日與他令人瞠目結舌的暴行,真相一再被扭曲。今日在南韓,如果你反對金正日,就會被貼上「反動分子」的標籤;如果你支持這位獨夫,就會被視為「進步的知識分子」。目睹這顛倒是非的怪誕現象,辛苦逃出金正日魔掌的一群人信心受挫,樂觀盡失。
不過一九九○年代末期,幾乎被澆熄的希望餘燼瞬間重燃,大批北韓難民越界逃至鄰國。一夕之間,國際社會態度丕變,傾耳細聽重獲自由的北韓人指證歷歷。外國媒體爭先恐後採訪逃往中國的北韓難民,聽他們揭露北韓境內種種違反人權的暴行。二○○三年以降,聯合國人權理事會連續三年通過決議,每通過一次決議,措詞都更加堅定與強硬,譴責平壤當局違反國際人權。不可思議的是,儘管國際社會一片撻伐,多數南韓民眾卻無動於衷,繼續放任道德良心昏睡不醒。
聯合國對北韓人權決議案進行投票時,南韓當局不是選擇缺席(二○○三年),就是投下棄權票(二○○四與二○○五年)。為了合理化其無動於衷的行為,南韓當局聲稱若投票支持決議,可能影響南北韓透過對話所達成的和平共存。此說法等於自打嘴巴:根據大韓民國憲法,非軍事區(DMZ,De Militarized Zone)兩邊的韓國人民皆屬南韓政府之管轄。
在鄰國日本,有關北韓的新聞收視率大體高於其他報導,脫北者的回憶錄也常打入全國暢銷書排行榜。反觀南韓,這類書籍始終逃不過在書架上積灰塵的命運,所以北韓人士的文稿在南韓出版社屢吃閉門羹也就不足為奇。
我常忍不住想,難道幫助北韓同胞掙脫枷鎖的夢想,注定要石沈大海?
我在南韓信了上帝,不過祂似乎鐵了心不理會我的祈禱。我問上帝:「為什麼他們必須吃這麼多苦?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得忍受這種磨難?」每個夜晚,當我思及同胞的苦難,心就再痛一次。「你既然是永生神,為什麼放任邪惡政權荼毒這些寶貴靈魂?我的族人還要忍受這樣的煎熬多久?」
然後有一天,一件簡直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發生了。對於一個九歲便關在北韓集中營的男孩成功投誠南韓,我稱之為奇蹟。但當我聽到世界第一大國的總統剛讀完一本集中營回憶錄,而且想和該回憶錄的作者見面聊聊時,我的感受簡直無以名狀。那個作者就是我!
二○○五年六月十三日,我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和小布希總統整整談了四十分鐘。我對他道出北韓人民的苦難,然後我們針對如何幫助他們脫離苦海,交換許多誠摯的意見。和布希總統會晤的當下,我豁然明白上帝的確永生不死,祂透過小布希總統,讓眼盲的國際社會看到北韓人民的處境。三百多萬死於饑荒與成千上萬命送集中營的北韓冤魂,原本被世人冷漠以對,而今上帝稍稍動個指頭之後,情況立刻有所改觀。
白宮一會之後,許多藏身在中國的北韓同胞紛紛捎來電子郵件替我加油打氣,也感謝美國總統對他們的關心。我確信,自己和小布希總統見面的消息一定也傳遍了北韓境內,讓枯等已久的兩千三百萬人民重燃了希望與勇氣。對關在北韓古拉格的二十萬名政治犯而言,這消息肯定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振奮人心。從北韓境內傳出的消息透露,單單這個事件就足以抹殺北韓官方多年來的反美宣傳。在南韓,此事對年輕世代的影響尤其明顯。過去因為資訊不足,導致他們對北韓同胞的苦難不聞不問。
白宮之行讓我個人的能見度大增,演講邀約不斷。此後,我持續為北韓境內的人權侵害問題發聲,力道與影響力是以前的百倍。
此外,我認識了幾位南韓國會議員,他們變得非常關心北韓的人權問題。國會議員金文洙甚至推出一系列活動,鼓勵南韓人民閱讀《平壤水族館》。
希特勒大肆屠殺猶太人之際,國際社會不想相信真有此事。沒有人願意想像日日夜夜隨風飄到自己村落的煙灰,竟來自焚屍毀跡的集中營。直到六百萬名猶太人慘遭屠殺,世人才終於正視這慘絕人寰的悲劇。
今日,「集中營」一詞已和當年希特勒的大屠殺密不可分。可惜我不知該怎麼解釋才能讓世人明白,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同樣的悲劇(甚至比當年更不堪)仍不斷在北韓上演。共產主義的實驗已宣告失敗,而北韓則是這個實驗的殘遺。
在我的祖國,已有二十萬政治犯陸續在集中營慘遭殺害,而今每天還有不計其數的人被押送到集中營。一如希特勒的納粹黨,北韓勞動黨完全未給這些沈默的羔羊任何解釋,就直接將他們送往屠宰場。難道我們可以袖手旁觀放任歷史重演嗎?若耶穌門徒保持緘默,不敢勇於發出不平之聲,這些石頭必要呼叫起來!
我相信,時機已然成熟,世人應發揮集體良心,對金正日(已於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過世)政權的蠻行發出不平之鳴。對北韓這個「暴政前哨站」祭出強硬立場,既不會惡化也不會延長北韓人民的苦難,反而會逼金正日停止殺人如麻的暴行。我擔心,若我們再不盡快管束這位狂人,就會像當初放任希特勒胡作非為的那些人一樣,得為自己未善盡道德責任,再次接受上帝的審判。
謹代表那些怠忽道德責任的人,我想向小布希總統表達感激之意,謝謝他對我數百萬北韓同胞的痛感同身受,他們在被稱為「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龐大集中營裡,死於飢餓。我也要感謝本書讀者,願意和我一起承擔同胞的苦難。感謝那些我記不住、甚至是叫不出名字的幕後英雄,感謝你們鼎力協助,本書才得以順利出版。我祈求上帝,希望你們每個人收穫滿滿。我特別要感謝黛博拉.費克斯(Deborah
Fikes),您的名字我永生難忘。然後,我要感謝太太尹惠蓮。
最後,我邀請各位加入祈禱行列,祈求北韓早日脫離暴政,早日獲得解放,早日轉型為真正的民主國家。
二○○五年七月四日
首爾,南韓
※姜哲煥目前是「民主網絡對抗北韓古拉格」(www.nkgulag.org)的共同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