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男孩

導讀

最甜蜜的謀殺

　　藍色，晴朗天空與寧靜海洋的顏色。眼睛，深入靈魂的洞口。男孩，男人成熟前的純真樣態。《藍眼男孩》狀似無邪的書名集結這三樣意念，其實是一種偽裝。而偽裝與欺瞞，正是這本小說的主題。

　　主角嗶嗶是一名四十二歲的中年宅男，在醫院做著平凡的雜役，模樣普通，患有偏頭痛，說話還會口吃；簡單說，他是社會認定的失敗者。嗶嗶厭惡社交，平日將自己關在耳機裡與外界隔絕，視 iPod為知心好友－－他的 iPod塞了一萬兩千首歌，分類成四十二個播放清單，代表人生中的每一年。

　　嗶嗶的兩名兄弟都已過世，爸爸也走了，留他和媽媽同住，母子倆在英格蘭東北部約克郡的小鎮相依為命。然而媽媽是跋扈的控制狂，甚至有暴力傾向，房子裡的母子關係總是劍拔弩張；房子外頭，了無生氣的小鎮也找不到快樂流過的痕跡。嗶嗶過活的地方，儼然是幽閉恐懼症滋生的溫床。

　　他知道自己心底已病得不輕，必須逃離，逃離單調乏味的現實生活，逃離讓人討厭的生命狀態。最終他選擇逃到一個不設疆界的虛擬國度，人稱網路的異次元。

　　不管外在世界如何，網路公民人人平等，都能賦予自己新的身分。坐在房裡，他創建了壞蛋萬歲這個網路社群，吸引一小撮人入會，全是憤世嫉俗的反社會份子，在註冊的代號背後共享匿名的快感。誰說壞蛋不會寂寞呢？他們也需要別人的支持和認可，需要歸屬感與一處巨大的黑色空間裝載各種敗德病徵的幻想。組員戴上不同的面具，樂此不疲參加這場全天開放入場的角色扮演派對，在圍觀群眾的鼓譟下展示自己的癮頭－－性、暴力、謊言、線上遊戲與明星八卦。

　　群組裡的每一個人都藏有不可告人的祕密，其中最駭人聽聞的一則，正是嗶嗶自己的－－他想謀殺他媽媽。

　　以《濃情巧克力》成名，英國作家瓊安．哈莉絲寫作至今，風格已然丕變。創作此書的過程，她以假名上網蹓躂，結交了一些網友，對網路人際互動有第一手體察。《藍眼男孩》正是一本寫給網路世代的書信體小說，不只內容關切現代人對虛構社群的集體沉溺，更挪用網路文學的格式，每篇文章都是一篇部落格貼文。

　　貼文分成幾類，一類是嗶嗶的私人日記，以第一人稱寫成；一類是他張貼在壞蛋萬歲的自創小說，以第三人稱的口吻說故事，由於是公開的，群組成員還能在文章下方留言。不過嗶嗶並非唯一的敘事者，全書進行到第二章，另一名關鍵人物雅柏汀出場，我們同樣讀到她的私人日記及公開貼文。透過不同的敘述觀點、角度，甚至各異的網路人格，錯綜複雜的故事就這麼開展起來。

　　然而雅柏汀的身分究竟是什麼？表面上她是壞蛋萬歲的組員，隨著情節推移，我們得知她和嗶嗶過去曾有交集。不僅如此，她或許更是地球上最瞭解他的人－－兩人破碎童年的某個坐標上仍躺著一樁二十年前懸而未決的謀殺案，他們都是當事人，被舊日的陰影糾纏不清。

　　於是虛擬和真實世界相互影響，虛幻和現實糾結碰撞，衝擊出懸疑的張力，也開鑿出深邃的層次。貼文看似按時間順序排列，第一篇到最後一篇只間隔二十六天，所描述的事件與場景卻在橫跨幾十年的軸線上跳躍，有時倒敘，有時插入。而嗶嗶的網路小說登場角色全是現實生活周遭的人物，像棋子任他擺佈。藉由寫作，他著魔似地追求另一種渴望的人生，在裡面展開復仇。當他決定離開電腦去尋找雅柏汀，掀開埋葬在記憶切片中的罪，他也打破了那道將彼此安全隔開的界線。

　　雖然網路群組是不受外力侵擾的庇護所，一間隱密的告解室，只要 神父沒接到邀請函，少了道德評判，沒人規定不能在告解室裡撒謊。漸漸地，主角區分不出虛擬和真實的差異，兩者一樣陰鬱；兩人深陷模糊地帶，自我認同也悄悄翻轉。身為讀者的我們同樣被操弄：不再是全知的神，是一知半解的窺視者。

　　迂迴的情節不走捷徑而繞遠路；角色關聯曲折，前面確立的人物譜系持續被後面的陳述推翻；又深又暗的零碎線索緩慢拼湊出不寒而慄的真相－－或是真相的某個版本。《藍眼男孩》不是一本容易消化的小說，搬演著心理驚悚劇，中段與尾聲各夾了一個令人倒抽一口涼氣的重大轉折。讀它要具耐心，還得動動腦筋，閱讀樂趣不似轉開水龍頭就會流出的自來水，反而像扭開一只封得緊密的罐頭。

　　即使費力，作者的文采卻讓閱讀過程宛如一趟感官弛放之旅－－豐富的詞藻、充滿想像力的譬喻與飽含畫面感的筆觸。幾名主角都具聯覺感應的天賦（能聽見顏色，看見旋律），全書因此大量玩弄顏色的象徵性（如保羅．奧斯特的《鬼靈》），也援引氣味和聲響，以視覺、嗅覺、味覺和聽覺等不同官能共構出非常立體的閱讀經驗。

　　音樂更無所不在，古典、流行或搖滾樂都有隱藏意涵：壞蛋萬歲的組員克萊兒德露（Clair De Lune）的代號指的正是法國作曲家德布西的〈月光曲〉。嗶嗶發文時正在聆聽的歌曲每每蘊涵弦外之音（別忘了他是狂熱樂迷），有些明白呼應當下的心情，有些影射文內的人事物，如 Radiohead的〈 Creep〉是他身為怪人的寫照， David Bowie的〈 Heroes〉伴隨英雄出場， Nirvana的〈 Smells Like Teen Spirit〉讓人聞到青春期的氣燄。

　　Jarvis Cocker的〈 I Will Kill Again〉、Pink Floyd的〈 Any Colour You Like〉、Pulp的〈 I Spy〉與披頭四的〈 Here Comes The Sun〉也各自隱喻著殺機、顏色的聯覺、偷窺的慾念與渡假島嶼的陽光。

　　回到《藍眼男孩》最根本的核心－－嗶嗶精心策畫的謀殺戲碼是不負責任的吹噓，滿足他弒母的妄想，還是果真按部就班地進行？主角們從頭到尾躲在自行創造的分身後頭，這些人到底是誰，我們該相信哪一套說法？

　　結局也許不會回答你的問題，反而生出更多問號。

　　一如網路的本質，流竄的舊資訊被不斷升級的新資訊覆蓋取代。人們在那裡逃避現實，解決自身的癮；各各都是殷勤的表演家，也可能都是騙子。只要眼睛盯著發光的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打，我們就是每一齣線上通俗劇的共謀者。

陳德政
本文作者為作家，「音速青春」部落格站長，著有音樂散文集《給所有明日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