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聽說Peter王是個不凡的人 李安
第一次看到王正方導演是在銀幕上,我正在紐約大學唸電影的時候,他在王穎導演拍的「老陳失蹤了」這部黑白紀錄式劇情片中飾演一個中餐館廚子。記得他有一句絕妙臺詞「如果客人催上餛飩,叫他把wonton倒過來唸(Not Now)」。當年,這部片子對我們亞裔學子來說是亞美第一炮,影響很大。兩萬美金的獨立製片,風格獨特,內容出眾,朋友幫忙......等等,在藝術院線著實風光了一陣。
再看到他還是銀幕上一部紀錄式的劇情片,香港導演方育平拍的「半邊人」,又是一部動人好片。他在片中主演一位說國語(摻不純粵語)的跛腿表演老師,表演精湛自然而且還兼編劇。
畢業後那段「蟄伏」的日子裡,看了他自編自導自演的第一部電影「北京故事」。那時大陸剛開放不久,片子一面「回故鄉」,一面「探新路」。老中看得感觸良多,老美看了多長見識。
當時聽人說起這位Peter王是個不凡的人。他是保釣健將,亦是當年因為保釣而去會見周恩來的四位學生領袖之一。在做穩了喬治梅森大學電機糸教授之後,卻毅然放下一切開始演戲,就我這個老實內向又考不上大學才學影劇的人來看,這一切簡直是太屌了!
不久之後,就在朋友的聚會中親眼見到了這位王導,還交上了朋友,大家都算紐約幫的文藝圈人吧!
這位老哥確實很有意思,跟他相識後稱謂很難。叫他王導見外,叫他大哥他是張艾嘉小舅的至交,於是叫他Peter,或者乾脆不叫名字就這樣混過。他在生活、語言及心態上都是非常到位的中國人、臺灣人、香港(電影)人與美國人。他的電影與為人言談很能代表七○、八○年代生活在美國的華人知識分子,地道、古典、獨立、邊緣。恰如在美國失蹤(Missing)的老陳(Chan),又似一個香港「半邊」的藝術「人」,或是回到「北京」尋找「故事」的新臺灣人。有時候像對身處現代的中國文化一樣,我會對他產生一種仰慕與認同的感傷。八○年代,華語片還沒有在世界嶄露頭角,中國還沒有崛起,大家還不太認識臺灣,我們身處美國的亞洲電影人可以景仰效法的還真不多。大概除了Wayne
王,就是Peter王了吧!Peter的出頭讓藝文圈場子一下子熱絡了起來。我生逢其時,做了Peter的小朋友,吸納了他的風采,也學到很多東西。
Peter與他這一輩做藝術的人很不一樣,見多識廣,博文強記,理工文法,雜學廣記,而且個性鮮明不羈,凡事皆有看法見地,談論滔滔不絕,葷素不拘,風趣至極。相比之下,像我這輩悶頭拍片的純電影機器,真是自慚無趣得很。
Peter繼續拍了科幻片「雷射人」與回憶少年時期的臺灣片「第一次約會」等等。他定居臺灣後我就很少見到他了。數年前在臺北羅曼菲的追悼表演會上相遇,當時兩眼紅腫,人又多,沒講上什麼話。半年前因回臺拍片,有機會見到Peter,我們在臺北一家西餐廳內與老友虞戡平導演一起把酒言歡,十分暢快。所謂「暢快」就是他依舊暢快的講,我依舊暢快的聽,暢快的笑。
很高興知道Peter要出書了,他的文若其人,不說別的,就他平常講的話把他筆錄下來就夠精采的了!
自序 王正方
一個被電影迷死過的人
電影是個迷死人的玩意兒,多少英雄美人為之折腰。
我後知後覺,在美國當研究生的時候,才對電影入迷上癮。最後抵不住誘惑,步入中年卻毅然揮別舊業,全心投入拍電影。
如果沒有去美國留學,又逢上世界性的動盪歲月,這種大改行的荒唐事不會發生。最初學的是電機工程,和電影相差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因為興趣愛好而迷戀電影,或許可以諒解,拋棄鐵飯碗去幹那種隨時可能餓飯的電影行業,未免過於荒謬。在那個時代,荒謬曾經是一種時尚。
美國反越戰運動影響了無數年輕人,我躬逢其盛。打破舊傳統、舊思維,尋求新價值、新生活,用行動體現夢想,用電影來詮釋自己的時代,才能算個真正的實踐者。於是有一名電機系教授,向院方請辭。院長挽留他,說:「我了解你對電影的瘋狂,在大學教書有很多假期,你就利用寒暑假去拍電影嘛!」我回答:「在這個世界上有兼任教授,但是沒有兼任電影導演。」
夠瘋夠屌了吧!辭職的時候,沒有人請我做導演,身無恆產,小孩念私立學校。所持有的是一部自己剛寫好的劇本,像一名橄欖球員,抱著球左衝右突希望能達陣,險象叢生。兩年多後,我導的電影在美國各大都市的藝術電影院上演。全仗著祖上積德,又走了幾年狗屎運氣。
這本書不是講我個人的經歷,從電影行業中退休有年,廉頗老矣,亦不能飯。這一趟江湖闖蕩,三十多年下來,感觸不少。書中搜集的文章,是對影劇的我思、我見、我感。因為從事電影工作,結識了許多精采有趣的人物、我欽佩仰慕的前輩,在許多關鍵時刻他們直接或間接的幫助、指導了我的工作和人生。所以我這個莽撞的電影瘋子,才沒有凍餓而死(有位長輩曾對我的不智選擇做了這樣預言),拍了些片子,全身而退。
經常想起這些人和事來,點點滴滴歷歷在目。有時候會禁不住的笑聲連連,又傷感到私下飲泣不已。年事漸長,如今想拍電影也是有心無力了。自以為文筆不錯(是一種另類的瘋狂),估計還能動筆寫點讓人愛看的東西,何不援筆一記,聊表我對電影的戀戀難捨,對影劇先輩大師們的衷心景仰,懷念共過患難,對電影同樣癡迷的哥兒們。
這大半生隨興而作,趕上了澎湃的歲月,遇到的大事、趣事、糗事、妙事真不算少,在此就一一如實寫來。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導演經常遇到事與願違的狀況,步步退讓委曲求全,無名之火冒上三丈,有時會出語傷人,事後也無法彌補。但望大家能只看成果,說那可是部好電影,然後盡棄前嫌。我希望自己的回憶都是無止盡的快樂時光。大導演史科西斯曾說:「拍電影是穿著褲子最好玩的事。」
天下文化出版社的高希均教授、王力行發行人和我接洽,商討出書的事。受寵若驚,感謝之餘,又惶恐起來,怎麼會是我,說不定是他們一時看走了眼?有關這方面的文字,平時寫得不算多,更不見得篇篇精采。於是力圖表現,關上門兒努力寫了一陣子,方才勉強交卷。就好比自己的新片即將上演,戰戰兢兢,深怕挺不住讀者的嚴苛批評。
聯合報副刊宇文正主編,中國時報副刊的楊澤、簡白二位仁兄,新加坡早報副刊余云女士,他們長期大方地讓我占據寶貴的版面,刊登了這本書中的多篇文字。是他們的鼓勵,催促著我繼續寫作,在此特別致謝。
王正方,民國百年,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