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寫出時代,寫出人性
劉黎兒
山崎豐子是我非常喜愛、尊敬的作家,她是全身全靈都獻給寫作的人。《遍覽大阪》是她親身解讀她最重要的幾部作品如處女作《暖簾》、直木獎得獎作《花暖簾》,乃至膾炙人口、震撼至今的《白色巨塔》、《華麗一族》、《女系家族》等的寫作心歷路程,像是靈感來源,或如何思考、如何採訪、如何創造角色、如何說故事等,尤其也告白了為何會讓財前教授在二審敗訴,以及萬俵親子纏鬥糾葛背景等。自己解開了許多世人揣測的影射真實人事、企業的謎,也把作家在慮及社會影響以及作品完成度之間掙扎的層面都赤裸裸地呈現給讀者。
這類自我解讀、分析作品的書,在日本或世界都少見,非常可貴,為許多喜愛寫作、想寫作的人或正在寫作的人提供最佳線索、指南,而從內容讓人更理解山崎寫的不是特定的人或企業,而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只是書中提及的幾部小說的舞台是她所最迷戀、最熟習的大阪.關西圈。書裡細膩考據、描繪了她出生家庭環境以及大阪文化的種種細節,若非她這樣道地的大阪人是寫不出來的,她以「出生在大阪、長在大阪、工作在大阪、在大阪成為作家」為傲,讓人理解大阪人就算奢侈、就算吝嗇也有不同於東京人的哲學,非常實際,也非常人性、可愛。而且內涵放長線釣大魚的商人本色,這也是關西老舖千年繁盛的根源,永續經營的祕訣也在其中。
山崎生家所在的船場是很特別的世界,她詳細地闡釋、描述了這個世界所使用的活潑、委婉的方言、語彙,乃至妻妾同居、錯綜的人際關係、正月習俗等,有些是屬於鄉愁或二、三十年前的童年追憶,近年這特異世界已不存在,但若了解這樣的背景,就更能了解當今的大阪.關西文化,不僅有助於閱讀她以大阪為背景的重要經典作品如《白色巨塔》、《華麗一族》等,也會因此更能體會谷崎潤一郎的《細雪》等描寫船場舊家的作品。
山崎的小說細心蓄意保留了船場世界,或許是她意識到如此高度精緻、洗練文化即將喪失、消滅的危機,不純然只是懷舊而已,也是因為她的大阪愛、船場愛,讓她開始寫作,而且成為幾部巨著的原動力。這些以大阪為背景的作品之後,她開始寫國家規模或跨國的作品,如《不毛地帶》、《二個祖國》、《不沈的太陽》、《命運之人》等,憑藉的是專業作家的自我超越要求以及作為人的基本正義感,那時她已逐漸脫離根源地的大阪。
日文版的宣傳指出本書是「山崎文學五十年的總決算」;此項決算,從她半世紀寫作軌跡來看,也顯示人不能不蛻變,否則難以前進、生存,但每次朝新的自己或新的時代蛻變,必然會有喪失、失落,也因此必然會有鄉愁、懷古,這樣的圈套不斷在個人身上或社會整體發生,人即使明知,也只好故犯。
山崎豐子寫作是充滿使命感的,而想寫出她所經歷的時代,或是銜接時代的過渡橋段,乍看只是表現一個時代,但她以人、人性為主縱線、為根柢,因此她的作品絕非僅止於企業小說、商場小說,她不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因為以人為本,不惜去蕪存菁,結果才能寫出一個至今都存在的普遍問題,尤其如《白色巨塔》或《華麗一族》的鬥爭或醫療疏失、財界併購與政經勾結現象,或是豪門裡的骨肉之爭,依然每天都在進行中,山崎豐子不但是拓荒者,也是預言者,因為是人,歷經半個世紀,做的事都差不多,也顯示人要從過去記取教訓是多麼不容易的,大人未必是成熟的,而善惡也未必是清晰對立的,她的作品寫出時代,也寫出人性!
(本文作者為兩性名作家)
推薦序2
用手術刀刻寫人物
吳迎春
山崎豐子,是個連經濟的「經」,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藝文記者,卻寫得出《華麗一族》小說中,日本金融改革者最不可告人的焦慮,以及阪神銀行「以小併大」的困難合併細節。
她當然沒有學醫。但是,她也有本事寫出《白色巨塔》小說裡,主角外科醫師傲慢、勢利的特殊個性下,直腸癌手術所選擇的「動刀特色」。
她不是一般的言情小說家,她是重塑現實、挑戰社會權威(銀行家、外科醫師、企業家...)的社會小說家。跟新聞記者的使命很像。
快速進入某種專業,並用吸引人的方式,講述大家都愛閱讀的故事,也正是新聞記者的「專業」。
因此,前年《天下雜誌》編輯部的讀書會中,我們就已經開過山崎豐子專班,遍讀她從《暖簾》、《花暖簾》、《女系家族》、到《白色巨塔》、《華麗一族》、《不毛地帶》等小說。
但是,由她本人現身說法談寫作,無疑是更好的工具書。
作家現身說法談寫作,一直是我愛讀的書。暢銷驚悚小說家史蒂芬.金的《史蒂芬.金談寫作》,以及美國歷史小說巨擘芭芭拉.塔克曼(Barbara Tuchman)的《實踐歷史( Practicing History)》,都是我一再引用的好書。
史蒂芬.金強調的,是不用一個形容詞的「明確」。整篇小說可以看不到一句「恐怖」,卻透過所有具體細節的描述,在讀者心中層層疊疊地激出不斷擴散的「恐怖」。主角的個性描述,一個形容詞都不用,卻能準確地讓讀者看到他沒說出口的心事。
塔克曼講究得是「研究」。每天帶著三明治、蘋果午餐,到紐約市立圖書館翻閱古籍、歷史資料的塔克曼,重塑美國南北戰爭每場戰役的細節;或一次都沒到過中國,就寫出二戰時美國駐華將領史迪威,對蔣介石委員長的輕蔑、厭惡。之後,甚至獲邀美國西點軍校去跟年輕軍官講述美國軍史,說明這位以圖書館為家,也是記者出身的「小說家」,有什麼樣的功力。
山崎豐子則兼具了兩人的功力。她用手術、購併等技術性操作細節,來形塑主人翁個性的手法。也就是說,每個細節的呈現,都是為了說更好的故事,而非為了描寫而描寫。
用功準備,是她的成功關鍵。「我有很特別的調查癖,」她說,曾經因為要描寫大阪一種特殊的建築格式「大阪格子」,她就翻遍了大阪的古文獻,還四處採訪詢問,甚至閱讀西洋史,「總共花上半年時間,如此嚴重的調查癖,實可說是病入膏肓。」
但是,這種「研究癖」,卻讓她能用深入淺出的方式,描寫出各種專業的技術細節。也因此,儘管山崎會用採訪,來做故事細節的確認,但她坦承:「對我來說,採訪時最重要的,並不是什麼談話技巧,而是不論如何要努力預備,並嚴肅對待。…只有自己努力,才能夠將這份誠意傳達給對方。」再次說明了新聞記者行當的精髓。
台灣寫者中,唯一看過類似功力的,當屬《人人身上都是個時代》、《總統是我家親戚》的作者陳柔縉,在眾多資料中,耙梳出一個個面貌清晰的「古人」,讓台灣讀者看到不同時空裡的鮮活人物。
今年已經八十三歲,山崎豐子還孜孜不倦地撰寫她的新小說。除了期待看她另一系列的新日劇之外,也不得不讓我心中升起這樣的疑問:誰會是下一個山崎豐子?
(本文作者為天下雜誌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