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那個時代的你我他
【作家】張國立
「時代」是個很大、令人敬畏的名詞,摸不著也猜不透,等到有天發現它存在的時候,已經過去,所以「時代」幾乎像個過去式,能發現「時代」是現在式且是未來式的,幾乎都是偉人。對平凡的小人物,其實正因為「時代」往往代表過去,才產生若干意義。
例如我成長於六○、七○年代,那時除了聯考、把馬子、吸膠之外,有趣的事情很少,加上沒錢,美軍電台(後來的ICRT)播放的搖滾樂就成最直接的娛樂,於是我跟著排行榜、跟著Rolling Stone(滾石)、Simon and
Garfunkel(賽門與葛芬柯)走,每年底的年終排行是大事,一缸子同學窩在某痞子的房間裡聽收音機,每一首都代表過去一年中某段時間的回憶,像Lobo(灰狼羅伯)在一九七一年唱他的成名作〈Me and You and a Dog Named Boo〉時,我十六歲,剛結束為期兩週零三天的莫名其妙戀情,聽著歌便想起女孩媽媽在電話裡對我講的:
「阿呆,她忙著補習,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乖,你不是也要考大學嗎?」
許多瑣瑣碎碎的小事累積成「時代」,包括他們的時代和我們個人的時代,因此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凌晨台北突然起了陣狂風驟雨時,蔣介石死了,而我呢?那晚跳了起碼七小時的舞,努力想跟某個堅強的女孩跳三貼卻不幸失敗,因此那個時代,對很多人出現不同的意義,即使第二天我跟很多人一樣,對蔣介石的死得表現出哀悼、傷心,腦袋中想的卻是如何再約那個女孩出來,同時我母親獨自坐在她房內兩眼無神地說:
「回不了大陸了。」
奧田英朗寫的《東京物語》可以算是「啟蒙式」小說,也就是寫出作家年輕時的世界,最有代表性的包括美國沙林傑的《麥田捕手》、日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另一位美國大師約翰厄文的《蓋普眼中的世界》等等。這種類型的小說特別強調時代,他們把那個時代的點滴當成小說的背景,一幕一幕的換,讓讀者有參與了那個時代的感覺,非常「幸福的三丁目」味。
「時代」有趣的地方在於每個人的「時代」可能有若干的交集,即使奧田英朗是日本人,我是台灣人。例如小說一開始提到松田聖子於一九八○年唱的成名作〈藍色珊瑚礁〉,那年我正躲在軍營裡數饅頭,距離退伍的日子沒幾天了,於是也感染上歌曲中的青春、快樂。也是那一年,我瘋狂地迷戀上一個叫劉藍溪的女孩,她唱著〈野薑花的回憶〉,與聖子同樣的清純可愛。很多年後,當松田聖子鬧出不少性醜聞時,劉藍溪則剃度出家。兩個美麗女孩成為我的一九八○年人生背景。
當然,一九八○年約翰藍儂被刺殺,全球的年輕人都一再嘶吼出他生前的名作〈Imagine〉時,這更是許多人的共同時代背景。
終於我明白,時代與個人,像河水與游泳的人,我們得跳進河裡才能游泳,努力往前游,水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游。看見從身旁流走的樹葉,看見其他也在河中的人有的超越我,有的被我超越,他們和我幾乎都沒有關係,甚至連水都和我越來越沒有關係,可是得當心別給亂流拖進去。
而且「時代」沒有記憶我們,它靜靜地流過去,我們卻始終忘不了「時代」,它令我們想起許多不該遺忘的人生歲月。
八○年代是段好日子,Bee Gees(比吉斯)和約翰屈伏塔的「Staying
Alive」(「龍飛鳳舞」)把迪斯可帶入高潮,台北車站對面的希爾頓飯店每天下午有茶舞,票價低廉,我擠進裡面才首次明白年輕是種盡情流汗、忘記明天的享受。台北酒吧一間間地開,告別午夜十二點起警察憲兵能在街上要我拿出身分證的戒嚴時代;女孩的裙子由短而長再變短,頭髮吹高又拉直再吹出劉海。原來滿街都是愛情,看我能否於酒後的混亂之中抓住一二。
由戀愛到失戀再戀愛,羅貫中在《三國演義》裡開宗明義說的「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說的也是男女關係囉?台灣經濟起飛,每個人都說,只要努力一定賺得到錢。去美國念書,因為那裡滿地是黃金;留在台灣工作,因為處處是機會。
沒有了蔣經國,台灣得照樣走下去;沒有了鄧小平,大陸的開放仍是不歸路。「時代」也是無情的,吞噬浪花,河水繼續向前翻滾。你,我,他,隨著奧田英朗偶爾回頭看看人生的背景看板,「人生的意義只發生在回顧的時候,而我們卻總是瞻望未來」。
放慢點腳步,讓自己喘口氣,順便一起哼哼〈Imagine〉:
你也許說我活在夢裡,
不過我絕不是唯一的,
希望有天你能加入我們,
然後世界必能合而為一。*
*編註:這四句歌詞出自約翰藍儂的歌曲〈Imagine〉,原文為──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