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是一種功力 吳念真
通俗是一種功力。絕對自覺的通俗更是一種絕對的功力。
這樣的話從我這種俗氣的人的嘴巴說出來,大概很多人要笑破褲底了。
不過,笑完之後請容我稍稍申訴。這申訴或許會比較長一點。以及,通俗一點。
小時身材很爛,各種遊戲競爭完全任人宰割,唯一隱遁逃避的方法是躲起來看書或聽大人瞎掰。那年頭窮鄉僻壤小孩能看的書不多,小學二年級時最喜歡的是超大本的《文壇》,老師借的。看著看著, 某天老師發現我的造句竟出現:「捧著:朝陽捧著一臉笑顏為群山剪綵」這樣亂七八糟的文字,就拒絕再讓我看那些超齡的東西了。
老師的書不給看,我開始抓大人的書看。一種是厚得跟磚塊一樣的日文書,對我來說那完全是天書,不過插圖好看,經常有限制級的素描。另一種書是比較薄的,通常藏得很嚴密,只是,裡面有太多專有名詞、重複的單字和毫無限制的標點,比如「啊啊啊」、「……!!!」老讓我百思不解,有一天充滿求知慾地詢問大人,竟然換來一巴掌,之後,那種閱讀的機會和樂趣也隨著消失了。
所幸這些閱讀的失落感,很快從大人的龍門陣中重新得到養分。講到這裡我似乎先得跟一個村中長輩游條春先生致敬,並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我所成長的礦區幾乎全是為著黃金而從四面八方擁至的冒險型人物,每人幾乎都有一段異於常人的傳奇故事。這些故事當事人說來未必精彩,但一透過游條春先生的嘴巴重現,有時連當事人都聽得忘我,甚至涕泗縱橫,彷彿聽的是別人的故事。
條春伯沒當過日本兵,可是他可以綜合一堆台籍日本兵的遭遇一如連續劇般從入伍、受訓、逃亡荒島,面對同鄉同袍的死亡,並取下他們的骨骸寄望帶回故鄉,乃至骨骸過多搞不清哪是誰的等等,一如他親臨其境,讓聽的人完全他的敘述或悲或笑,彷彿跟他一起打了一場太平洋戰爭。此外他也可以把新聞事件說得讓一個三四年級的小孩,到現在仍記得當時腦中被觸動的畫面。例如當年榴公圳分屍案的兇手做案之後帶著小孩到安東街吃麵(這讓我一直以為台北的安東街是條專門賣麵的街道),還有甘迺迪總統被暗殺時,賈桂琳抱住她先生,安全人員跳上飛快的車子保護賈桂琳…當然,這記憶全來自條春伯的嘴巴而不是報紙。我的記憶全是畫面,有畫面,是因為條春伯說得精采,說得有如親臨他至死都還搞不清楚地理位置的達拉斯命案現場。
於是這小孩長大後無條件地相信:通俗是一種功力,絕對自覺的通俗更是一種絕對的功力。透過那樣自覺的通俗傳播,即使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都能得到和高階閱讀者一樣的感動、快樂、共鳴,和所謂的知識、文化自然順暢的接軌。也許因為這些活生生的例子,俗氣的自己始終相信:講理念容易講故事難,講人人皆懂皆能入迷的故事更難,而,能隨時把這樣的故事講個不停的人,絕對值得立碑立傳。
條春伯嚴格地說是有自覺的轉述者,至於創作者,我的心目中有兩個。
一個是日本導演山田洋次,一個是推理小說家阿嘉莎.克莉絲蒂。
山田洋次創造了寅次郎這個集合所有男人優點跟缺點的角色,在以〈男人真命苦〉為名的系列下,總共完成百部左右的電影,它們的敘述風格、開頭、結尾的方法不變,唯一改變的是故事、是時代、是遍歷日本小鄉小鎮的場景。數十年來看〈男人真命苦〉幾乎已成為日本人每年的一種儀式,一如新春的神社參拜。
四年前訪問過山田導演,他說,當他發現電影已然有它被期待的性格時,電影已經不是導演自己的。他說:當所有人都感動於美人魚的歌聲時,你願意為了讓她擁有跟你一樣的腳,而讓她失去人間少有的嗓音嗎?
人間少有的嗓音與動人的歌聲都來自山田導演絕對自覺的通俗創造。
再如阿嘉莎.克莉絲蒂,如果我們光拿她說過的故事和聽過她故事的人口數量就足以嚇死你。五十多年的寫作生涯總共寫出六十六本長篇本推理小說,外加一百多篇短篇小說和劇本。其中有二十六本推理小說被改編拍了四十多部電影和電視劇集。作品被翻譯成七十種文字的版本,銷量超過二十億本。
夠了。你還想知道什麼?知道二十億本的意義是什麼嗎?
二十億本的意義是全世界平均三個人就有一個人讀過她的書,聽過她說的故事。
說來巧合,她和山田洋次一樣,創造出個性鮮明的固定主角(當然,前前後後她弄出來好幾個),然後由他(或是她)帶引我們走進一個犯罪現場,追尋真正的罪犯。
故事就這樣?沒錯,應該說這是通常的架構。那你要我看什麼?不急,真的不急,克莉絲蒂會慢慢冒出一堆足夠讓你疑惑、驚嚇、意外甚至滿足你的想像力、考驗你的耐心和智商的事件來。
推理小說不都是這樣嗎?你說得沒有錯,大部份是這樣,不一樣的是……對了,她像條春伯,像山田洋次,她真會說,而且她用文字說。
文字的敘述可以讓全世界幾代的人「聽」得過癮,「聽」個不停,除了聖經,也許就是克莉絲蒂。她不是神,但她真的夠神。
十幾二十年前台灣剛剛出現系列的中譯本,那時是我結婚前,常有一些同齡的文藝青年來我租住的地方借宿,瞄到我在看克莉絲蒂,表情詭異地說:「啊?你在看三毛促銷的這個喔?」
我只記得他抓了一本進廁所,清晨四點多,他敲開我的房門說:「幹,我實在很討厭那個白羅!.....再拿一本來看看,我跟你說真的,要不是你的書,我真的很想把那個矮儸壓到馬桶吃屎!」
我知道他毀了,愛吃又假客氣,撐著尊嚴騙自己。克莉絲蒂再度優雅地撕破一個高貴的知識份子的假面具,她的手法簡單,那手法叫通俗,絕對自覺的通俗,無以倫比無法招架的功力。
昔日的文藝青年如今跟我一樣,已然老去。有時候還會不時看到他寫一些充滿理念和使命感極重的文章在報紙和雜誌出現。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常常疑惑他想跟誰說,同樣,我記得他說過什麼,但轉眼間忘記他說了什麼。但請原諒我,二十年前那個晚上他在我家看完的那兩本克莉絲蒂的小說內容,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也許有一天遇到他的時候,我會問他之後是否還看過克莉絲蒂的其他書,如果沒有,我會跟他說,想讀要趁早,因為你會老,會來不及。至於白羅那個矮儸,大概永遠不會消失,哦,對了,還有一個叫瑪波,你說不定會來不及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