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藥方
鄭栗兒
很多人都知道石頭希遷是唐朝機鋒銳利、數一數二的禪師，平時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就要人狠狠地滑一跤，就要你放下所有頭腦，徹底去領略「禪」的本質，所以才有「石頭路滑」的美名。如此「酷」到極點的修道者，大半生隱居在石頭上的茅篷草屋，遠離塵世，照說對人間世事應是不予理會、全然超出世外的，但是他曾以一則〈心藥方〉贈予當時蟄伏南嶽深山、即將返京復職的宰相李泌，後來流傳到市井街巷，成為至今誰都能朗朗上口幾句的濟世文。這首詩偈是這樣的：
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信行要緊。
中直一塊、孝順十分、老實一個、陰騭（ㄓˋ，默默行善）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以前十味，若能全用，可以致上福上壽，成佛作祖。若用其四五味者，亦可以滅罪延年，消災免患。各方俱不用，後悔無所補，雖扁鵲盧醫，所謂病在膏肓，亦難療矣；縱禱天地，祝神明，悉徒然哉。況此方不誤主雇，不費藥金，不勞煎煮，何不服之？
表面看來，這確然是一則教化人心、勸人為善且用來經營生活的文章，但是別忘了石頭希遷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禪師，所以這帖〈心藥方〉最重要的作用是：對治我們心裡那隻跑來跑去的猴子，也就是在日常的行住坐臥間下功夫，面對外境現起時，能隨時察覺心念的起伏，並回歸善的本質根處：慈悲、老實、溫柔……。
而石頭希遷之所以寫下〈心藥方〉送給李泌，其實也是鼓勵李泌──禪或者佛法，並非在遙遠的森林深處及無人的邊境島嶼才能實踐，才可得到心靈的平靜，而是在瑣碎煩擾的生活中，與一群難搞的人、難辦的事、難為的處境（再有比朝廷更複雜的所在嗎？）共同成就的。如果不是這樣，禪或者佛法，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更有違當年佛陀悟道後住世轉法輪的初衷了。
經過這一兩年來心輪的不斷擴展，我的心胸比以前更加開闊，更具有正面能量去處理細微的感懷悲傷之類的情緒。所謂的浪漫感性即是如此，但很多人不知道那樣的「感時花濺淚」，縱然是一種真情流露，卻也是一種負面心緒，經常去串習的話，對生命只會多所黏膩而執著。過去我就是這類「感情用事」的壞例子。
到了二○○九年三月，有一個不可思議的緣起出現，我意外去到台北深坑的山間，參加由泰國禪師隆波通親自指導的內觀禪七。要怎麼形容那一次奇妙的經驗？在歷經好幾日與無聊、昏沉、妄念抗衡的痛苦過程後，我終於在最後一晚的行禪中，嚐到了一點點「道」的滋味了！終於歇下心頭那些莫名的緊張、不安，在時間的流動片刻自在、自由了！
我這樣說，太籠統了！而且那境界也不是語言所能形容。
從佛陀對著大迦葉尊者拈花微笑開始，歷代禪師著重的都是「實修實證」，一如純真如赤子的隆波通所言：「不管讀了多少的經典，如果沒有把自己這一部經典讀懂，外在的經典讀得再多，還是沒辦法瞭解經典的意義。」
禪七結束，從寧靜的自然山林回到喧囂的台北市區，當車子從北二高滑進敦化南路時，我開始感到暈眩不已，不知身在何處，強大混亂的磁場能量，一波波襲來，令我招架不住。在安和路25度C咖啡館喝下午茶時，瀏覽久違的報紙，發現所有字體都在眼前跳舞，根本無法讀進字裡行間。
儘管身體覺知的力量還算厚實，但很快就被周遭給侵蝕，一個禮拜後，那種清明感已經消失大半，不到一個月喪失殆盡，可見外境的負面干擾有多麼強盛，如果沒有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分都保持在正念中，外境洪流一下子就把你吞沒了。特別是現下物質能量發展之迅速、規模之龐然，簡直是隻無法抵禦的大猛獸，更別提我們都是多麼懶惰又好逸惡勞的人。我想起一位同修好友說，他每天得費多少工夫清潔脈輪的能量。之前，我很難體會他那種情況，現在終於明白了。
但是明白了，並不代表你從此太平盛世，得到一張免除人生困境的門票。相反的，更多苦與無常的考驗像海浪一般，一波波密集地襲來，把你打得體無完膚，看你是真的超越了，還是一時Shopping的快感而已。
創作這本《我心不安》，闡述歷代禪師的吉光片羽，是服下另一帖清心沁脾的心藥方，讓我在面對各種考驗時很快地放鬆下來，回到每一天的喝茶吃粥中，品嚐平凡的滋味。當初執筆《大師密碼》套書時，是以兒童為閱讀對象，所以許多深奧的禪理必須設法說得簡潔容易，如此三年磨礪下來，使我在書寫這本書時得到不少的方便，而且可以較暢所欲言地描繪每位禪師所體悟的精髓。又因為個人的能力有限，而禪的境界無限，故我選擇一貫簡雅的文學筆觸、詩語風格，著墨於眾人耳熟能詳的「禪師故事」，而非「禪宗公案」；此外，一些解析的義理，如果有所偏差或者無法賅括其意處，也請包容見諒。
身為作者，完成這本書最大的意義是──希望透過每一位卓爾不凡的大禪師淬煉過的金石智慧，來鼓舞我們這些深陷煩惱、念頭的凡夫，當遇到生活中種種困難的處境時，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處世，進而轉一個彎，看見蔚然的海洋。而我們總是焦躁不安、難以平靜的心，原來早在數千年以前，偉大的慧可二祖就有過這樣狂烈的經歷。
我相信，每一個人延展其生命力量的方式都不同，有人以旅行，有人以享受，也有人以簡樸……。而我呢？因為一些些接觸禪的小小體驗，使我對於現在或未來的自己，不管在什麼老了、病了、死了、困頓了、潦倒了的狀態，也總算能盡力地泰然處之了，就算失去所愛與所有，包括自己的身體，但無限的生命卻依然能讓我們擁有星星、月亮、太陽，以及整個永恆的宇宙。最後，就以桂琛禪師的話語做為總結：「若論佛法，一切現成，無處不是佛法。」祝福每一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