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瓔珞

寶藏瓔珞
定價:320
NT $ 253 ~ 304
  • 作者:林伯謙
  • 出版社:佛光
  • 出版日期:2020-08-07
  • 語言:繁體中文
  • ISBN10:9574575519
  • ISBN13:9789574575510
  • 裝訂:平裝 / 384頁 / 14.8 x 21 x 1.92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內容簡介

  鑲嵌佛理而談心論道的佛教文學,越來越多,但如本書深入法海,且將佛學、儒學、玄學,甚至西方哲學等融入生活,巧妙結合,相互運用者,則不多見;它兼具了散文欣賞及學術研究的價值。

  作者以優美生動、謙和詼諧的筆調,為浩瀚無際的佛學智慧做了最完美的詮釋!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林伯謙


  祖籍苗栗縣後龍鎮,出生於高雄市。就讀東吳大學中文系、中研所碩士班、博士班,獲文學博士學位。在校擔任講師、副教授、教授。研究領域為佛教文學、六朝文與韓柳文。著作除本書《寶藏瓔珞》,尚有《劉宋文研究》、《韓柳文學與佛教關係之研究》、《標點注釋智證傳》、《古典散文導論》、《中國佛教文史探微》、《貝葉裏的說書人》。曾在《國文天地》、《人間福報》撰寫專欄,發表論文與雜著百篇以上。
 

目錄

序文1            
代序——瓔珞嚴身
序文2    
再版序——似曾相識燕歸來
序文3  
自序——安心的妙藥
目錄
掃帚的教誨——
周利槃特的故事
教亦多術
出家眾不慈悲?
心平何勞持戒
永遠不會太遲——
生命的彈性
退步原來是向前
腳跟下轉法輪——
解行並濟
步步生蓮花
印度來的驢子——
柳宗元〈黔之驢〉的啟示
〈黔之驢〉取材來源
一文錢——
吝嗇之尤
佛經「一錢」的故事
透視金錢本質
把溫情留駐人間——
施是堅牢船
捨施要義
走向雙贏
讀書的妙喻——
要讀無字書
讀書三部曲
會通禪心與佛理
生命管理——
雲山迷鹿
業力不思議
大道透長安
你有什麼貢獻?——
無用之用
心靈畫師
無住生心
快即是美?——
三生石佛
淨土三祖
生命,沒有捷徑
永恆的鐸聲——
一音說法
四悉檀
天上天下,唯我為尊
食糧——
六根互用
清風明月,與子共食
四食
迷信新詮——
錯估之人
「迷」是到家消息
「信」為道元功德母
遠離顛倒夢想——
我變,我變,我變變變
「真理」有代謝
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
再見,水白鶴——
三宿桑下
宗杲藏釵
噴嚏公案
佛陀的草莓
寶藏瓔珞——
命在呼吸之間
應守護的法門
菩薩的園林
走在成佛路上——
達賴旋風外一章
歐陽脩世出世間的擺盪
天堂之門在人間
尊重生命的呼籲——
不約而同的聲音
佛陀的悲懷
 問題的釐析
叩鐘——
聽鐘的心情
有緣的鐘聲
佛門是為大家開的
「夜半鐘聲」新解
鐘波餘響
禮讚大空王——
千年一日——永平寺
無我甚深空義
「八不」中觀
真正平衡之道
佛子啊!您在哪裡?——
 各人修,各人得
 凝聚金剛鑽
 
 

自序
 
安心的妙藥
林伯謙

 
  一位癌症患者跟醫生說:「我的錢不多,算起來大概只有三億,要是你能治好我的病,我就給你一億。」醫生直言不諱回答他:「你這個人還真貪心!」
 
  從卡帶聽到這段對話,我心裡直覺反應是,這位竭力倡籲健康飲食的醫師罵得好,有了三億還嫌不夠多,未免太不知足,顯然他是為了帳目多幾個零,把身體搞壞了。但醫生卻接著說:「你命都快不保了,還留著錢幹什麼?你要是說三億都給我,我拚死拚活也要想辦法讓你恢復健康。」
 
  這醫生太愛開玩笑了,我心裡登時「啊!」一聲,想著我們的答案怎會差距那麼遠?
 
  我騎單車到學校,一點都不擔心停車問題;也從沒想過該怎麼保養,反正物盡其用,能騎就好,日復一日,鐵打的車身終究禁不起日曬雨淋,車輪開始嘎嘎嘎的抗議示警,我也不理會,但是以操場為家的狗兒可不答應了,每次只要一隻聽到聲響狂吠趕到,一整群的「校園浪子」頓時像承負了重大使命,全部從懶散中亢奮起來,拚命緊追猛趕,喧鬧不休。這時走在路上,或坐在看台上的人,總會看我落荒而逃的模樣捧腹大笑。我一直以為是車聲讓我出糗,但有一天,學生卻笑著對我說,我裝扮太神祕了,帽沿壓那麼低,口罩封那麼密,倒像是搶銀行的劫匪,難怪狗兒看了也窮追不捨。
 
  課堂上,有位女學生翹課不知多少次了,就在我鐵了心準備當她,她適時出現,還補交一份作文,敘說她考上大學,進了校門,逛校園一圈,以前編織的美夢便完全碎裂,幸好她投入社團,從活動中才尋回「大學生」的尊嚴。社團有學長待她非常好,每次下課都送她回內湖,學長住中山北路一段,但他說一點也不麻煩,下學期若申請住宿就更方便了。所以一個多學期以來,她都是搭「便車」回家。有一次,學長買兩張票,邀請她看職棒,不巧當晚下起滂沱大雨,賽程延後,學長拿放在底座的雨衣讓她穿,自己淋雨先送她到家,然後再衝回住處去;還有一次參加舞會,散場已經深夜,她坐在車後直打哆嗦,學長沒等她喊冷,機車已停靠在一家便利超商,學長帶來一份報紙、一杯熱騰騰咖啡,供她擋風並且暖身。她心中好感激有這樣的大哥無微不至的照顧她,來到東吳的愁懣,終於像雨過天青,陰霾掃盡。不料下學期期中考後,學長卻向她表白情意,她慌了,她沒想到兩人的認知有如此大的落差,以前他不是以兄長身分在照顧小妹嗎?從此之後,她開始翹課躲避,再不讓他接送,但也因此,許多蜚短流長就在耳畔亂竄,刺傷她的心,她在作文重重的寫著:「我錯了嗎?」
 
  最近又教一班社工系學生,班上有不少同學抱持新鮮人特有的活潑熱情,並且為將來從事社會工作早做熱身,於是參加了校內外服務社團。有一次,他們投入為智障兒募款的活動,在星期假日起個大早,趕赴臺北車站,向熙來攘往的行人鞠躬彎腰。放下大學生尊貴的身段,展現親切笑容,這是一種鍛鍊和學習,並非所有的人都做得到,有句話不就說:「誰願意把自己的熱臉貼在別人的冷屁股上?」畢竟現實的冷酷很容易使笑容急速僵凍。事後有位善解人意的學生告訴我,她是以研究眾生相的心情去面對,這麼一來,她不僅不氣餒,還覺得特別有趣。在熱鬧繁忙的車站,有的人根本不聽你解說;有的人二話不說便慷慨解囊;有的人看你向他走來就避開了;有的人會好奇主動詢問;也有的人能靜心聽你述說,但有的會捐,有的不會捐;有些情侶是看在女友份上捐的;有些人雖然另一半也加入勸說,卻絲毫無動於衷;還有不少父母是為了兒女喜愛卡片和人造花,才有條件的捐贈。浮生百態,形形色色,真應了一句古諺——一樣米養百種人。
 
  *
 
  舉出這幾件事,是要說明人心非常多元,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就會有不同的發現,正像莊子與惠施在濠梁之上看魚,惠施對莊子說:「我不是你,所以不知你知道魚快樂;一如你不是魚,所以你當然也不知魚的快樂。」我們根本沒辦法用唯一的思維模式,唯一的概念系統,一成不變地去理解紛紜萬狀的諸般事相。
 
  在古代,《 國語‧魯語》記載魯國大夫公父文伯退朝,見母親敬姜正在織布,就很體貼的勸她別織了,公父文伯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有勞您織布,別人可能以為我無法奉養您呢!」敬姜聽了,立刻教訓他一番勞逸的道理,後來孔子還讚美她勤儉持家,賢而有禮,是不放縱的典範;然而《史記‧循吏列傳》卻記載魯相公儀休,吃到家裡種的菜好吃,又見妻子正在織布,於是拔葵去織,不願與民爭利,司馬遷因此稱揚他是奉法循理的良吏楷模。可能有人會問,敬姜與公儀休見解行事互異,到底誰對呢?其實世事人情複雜多元,並沒有定於一尊的標準答案,跟試卷上的是非題無法相提並論。敬姜與公儀休兩人各有立場,雖然他們的作法南轅北轍,卻無所謂對或錯。
 
  再看近代,戴蒙(Leonard Diamond)《一輩子的成功》講到一對年輕夫婦,先生是律師,太太是社會工作者。他們受夠了都市緊張繁忙的生活,決定不再繼續這麼過,於是把所有家當放進一輛貨車,滿懷理想,勇敢開往加州北部森林。他們買了二十畝原始森林和牧地,然後花一整年去整理這片土地,自己找地下水,自己鑿井,並建造一幢兩層樓的大房子,學會如何裝水管、如何接電、如何做木工,還種植蔬菜,豢養一些牲畜,過一種簡單原始,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生活。他們覺得很有成就感,也覺得他們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他們的目標就是建立一個舒適、完美、無焦慮的環境。
 
  初讀到這裡,我以為戴蒙的理想,與環保團體流通的一捲錄影帶,述說一位冰淇淋王國少東,放棄所有繼承權,攜妻帶兒到一座小島躬耕極其類似。這少東生活相當簡樸,但心靈充實愉快,所以他特別提供一套生活哲學和大眾分享,呼籲現代人若願改變飲食習慣,不僅能保持健康,還可以拯救地球浩劫。對於這兩戶摩登家庭能夠毅然放下科技文明、聲色之娛,回歸大自然,我非常讚歎;哪知戴蒙接著又說,這對夫妻後來承受的壓力更多了,他們必須擔心火災或其他自然災害,例如他們的農地經常有野生動物來破壞,雨季時,他們也有嚴重水災問題,因此最後他們還是放棄了歸隱田園的初衷。
 
  原來戴蒙要強調的是,焦慮無可逃避,焦慮是一種人性,它存在於我們每個人身上,只是程度不同罷了。「心到安處即是家」,當我們為了逃避而四處移徙,我們將驀然發覺天地雖大,我們仍不免與心中極欲逃避的不安狹路相逢。戴蒙並不鼓勵人人高吟歸去來;然而同樣的事情,卻極可能有迥然不同的結局或評價,這不正因為多元的心,總愛跟我們玩捉迷藏遊戲?
 
  *
 
  事實上,心不只複雜多元,而且還非常善變。
 
  舊的一年即將過去了,我抽空撥電話給久未聯絡的老同學,她正忙著處理業務,只能匆匆再記一遍我的電話,說晚上會回我,到了快十一點,她才打來,我很驚訝的問:「這麼晚了,妳孩子呢?」她說:「都睡了。」我又問:「妳先生呢?還沒回來嗎?」她恨恨地說:「不管他。」我不改當老師的習慣,勸她要多幾片體貼,加幾分溫柔,她只回我一句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們就這樣天南地北聊起來,忽然她說起前一陣子到表哥家,準備順道來探望我,但雨勢愈下愈大,她只好轉回剛買的家,門一打開,卻嚇一跳,屋子竟然都積水了……。沒聽她說完,我也嚇一跳,不管什麼水管堵不堵塞,馬上追問:「現在妳自己住新家嗎?孩子呢?都跟爸爸住嗎?」她終於耐不住我的旁敲側擊而道出真相,她和先生已經離婚了。
 
  高學歷組合的家庭,也未必能脫離暴力陰影。幾個月前,她和先生又發生衝突,先生盛怒之際,扳她纖弱的手指,兩根指頭便應聲折斷。雖然她捨不得孩子,但娘家這邊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弟弟質問她:「妳要是又跟他住一起,能保證他以後不打妳嗎?」姊姊甚至說:「現在家人幫妳,妳不聽,以後若受罪,再沒人理妳了。」於是一段波折的婚姻就這樣宣告結束。
 
  回想碩士班那段點書、找資料、趕報告的歲月,當時她住校門附近的民宅,而我住學校後山腰。所裡規定畢業前須圈點十五部書,還得寫下札記,功課壓力好沉重!每次心情不好,我總在下山吃完飯,散步到她那兒,然後大聲一叫,她就應聲出來,開始和我談起這幾天讀到什麼有趣的篇章。她真是個樂在讀書又會發掘問題的人,曾經有位深度近視,聽力也不靈的老教授,平生自許是既公平而且胸懷恕道的「平恕翁」,卻被她又急又快又小聲的問難,搞得氣急敗壞漲紅了臉,直嚷著不教了;而原先指導她撰寫論文的教授,最後也向所長敬謝不敏。她的直率、不懂人情世故,讓她吃了不少虧,但我們卻無話不談。
 
  有天她拿出蘇東坡一首〈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她問我說:「我朋友送我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當時我還不知道這首詩化用《楞嚴經》的典故,我只看了看,稍稍了解東坡說的正是因緣和合的道理,就恭喜她說:「『琴詩』就是『情詩』的雙關嘛!他要和妳共鳴呢!」她頓時羞紅了臉,果然畢業不久便琴瑟和鳴去也。我們後來再度聯繫上,她已是兩個小孩的母親了,但是和先生的感情卻漸行漸遠,沒想到終於形同陌路,勞燕分飛。
 
  或許人心善變的例子,我舉得不夠好,世間恩愛到老的夫妻不在少數,但是情感由熱轉冷的速度,恐怕比搭雲霄飛車更驚人,每當愛戀的時候,我們寶貝珍視得像心頭一顆硃砂痣;而痛恨的時候,還遠不及牆上一抹蚊子血,也難怪李白〈白頭吟〉末句感慨說:「古來得意不相負,祇今唯見青陵臺。」青陵臺的典故出於志怪小說《搜神記‧韓憑夫婦》,韓憑的妻子被宋康王奪走,康王並且發配韓憑築青陵臺,逼使韓憑自殺尋短,憑妻聞訊,請求弔喪,趁機投身而亡,於是成就了一樁淒美傳奇。李白認為自古以來,夫妻能夠恩愛不移,僅有韓憑夫婦,換言之,感情是非常容易變質的;然而善變的情感,比起我們心念起滅變易的速度,簡直小巫見大巫,實在更難以道里計了。
 
  *
 
  《五燈會元》卷二〈南陽慧忠國師〉有個鬥法徵心公案說道:
 
  西天大耳三藏到京,云得他心通。肅宗命國師試驗。三藏纔見師便禮拜,立于右邊。師問曰:「汝得他心通那?」對曰:「不敢。」師曰:「汝道老僧即今在甚麼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卻去西川看競渡?」良久,再問:「汝道老僧即今在甚麼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卻在天津橋上看弄猢猻?」師良久復問:「汝道老僧只今在甚麼處?」藏罔測,師叱曰:「這野狐精,他心通在甚麼處!」藏無對。
 
  這一則公案類似《莊子‧應帝王》的「壺子四示」。「壺子四示」講述鄭國有位神巫季咸,能夠占算生死禍福,列子見了他非常崇拜,就回來向老師壺子誇耀,壺子便要列子帶季咸來為他預卜。季咸初見壺子便說:「活不過十天了!」壺子又要他隔天再來。第二天,季咸見到壺子便說:「幸好遇見我,已經有生命跡象了。」壺子又要他明天來。第三天,季咸見了壺子說:「生死變化不定,實在沒辦法相,等固定了再相吧!」壺子又讓他隔天來。第四天,季咸見了壺子便驚慌失色的跑了。壺子告訴列子:「我方才應機隨順示現。事理變化無窮,我亦因之變化無窮;大化如同波流,我亦因之隨波而流。他窺測不了我,只好跑了。」
 
  這故事又見於《列子‧黃帝篇》;這麼類似的故事,巴壺天先生《藝海微瀾‧禪宗三關與莊子》還舉出《酉陽雜俎》、《詵禪師本傳》、《夢溪筆談》皆有記載,「可亂楮葉」。或許有人認為故事千篇一律,很可能就是佛教輾轉抄襲古籍,以逞其不可思議,如《酉陽雜俎》續集卷四即說:「諸說悉互竄是事……,人之易欺,多此類也。」但慧忠國師與大耳三藏鬥法,最後國師制心一處,入甚深自在三昧,不再像世俗凡夫的心念遄飛,我們在原始教典《增壹阿含》卷二十已能見到。
 
  經文說鹿頭梵志「明於星宿,又兼醫藥,能療治眾病,皆解諸趣,亦復能知人死因緣」,佛陀為度化他,帶他到「大畏塚」,也就是亂葬崗,一一拿起骨頭,詢問他是男是女?何故命終?當以何方治之?現又輪迴於何趣?鹿頭梵志皆能詳細說明,毫釐不爽。佛陀於是從東方境界普香山南,取優陀延比丘遺骨,問他同樣問題,鹿頭梵志再也答不出來,只能稟白佛陀:「我觀此髑髏,原本亦復非男,又復非女。所以然者,我觀此髑髏,亦不見生,亦不見斷,亦不見周旋往來,所以然者,觀八方上下,都無音響。我今——世尊!未審此人是誰髑髏?」
 
  得道者入甚深三昧,取般涅槃,不生不滅,已不再輪迴六趣,所以不同於眾生心性有著諸般愛染無明,可以讓卜測者躡尋蹤跡,故不論《五燈會元》或《增壹阿含》,都一致顯見修道者心念的超軼凡塵。《大乘起信論》有相當著名的「一心開二門」理論即說:
 
  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
 
  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
 
  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
 
  佛教真常唯心論系統認為宇宙萬有本體為一心,眾生與佛皆同具此心;然心有覺與不覺之分,故析為二門,覺者稱為「心真如門」,不覺者稱為「心生滅門」。「心真如門」又名「不生不滅門」;「心生滅門」又名「生生滅滅門」。兩者既有區別,又有聯繫,真如是淨法,生滅是染法;真如忽然念起,即有生滅;生滅依真如而起,本無自性,因此它是一體二面的關係,猶如海水與波浪,雖因風動而起波浪,但海水的濕性則始終不生變化。
 
  人心的多元、善變,便是屬於「心生滅門」,由於心念像波濤起伏,不斷生生滅滅,隨著生滅也就產生無數痛苦與煩惱。譬如醫生宣告病人罹患癌症,一般人乍聽之餘,多半會心生疑慮排拒,不願置信,但檢驗報告明擺在眼前,只得無奈接受,接受之後,心情頓時跌到谷底,極度的沮喪必須歷經一段時日,才得以恢復平靜。「懷疑、抗拒、接受、沮喪、平靜」就像一套完整的公式,可以套用在各種不愉快的事件之中,消耗我們旺盛的青春,讓我們生生世世活在混沌不覺的狀態,因此《大乘起信論》啟示我們換一條路,走向「心真如門」,徹悟心源,遠離妄執,方法是:
 
  所言覺義者,謂心體離念。
 
  離念相者,等虛空界,無所不遍。
 
  法界一相,即是如來平等法身。
 
  意思是,清淨心離開一切妄念,離念的體相,等同虛空,無不周遍包容;而證得諸法境界的實相,也就是如來平等法身。這是究竟涅槃的不二法門,是諸佛世尊廣大教化的心要,當然也是讓人卜測不得,躡尋無蹤的最勝至上祕訣。多元複雜、善變不安的心緒,唯有如此,才能解脫止息。
 
  *
 
  《梁高僧傳‧道安傳》敘述道安與當時名人習鑿齒晤面,言談相當平和:「襄陽習鑿齒鋒辯天逸,籠罩當時。其先聞安高名,早已致書通好……。及聞安至止,即往修造。既坐稱言:『四海習鑿齒。』安曰:『彌天釋道安。』時人以為名答。」但是梁元帝蕭繹《金樓子‧捷對篇》的版本卻含有濃烈火藥味:
 
  習鑿齒詣釋道安,值持缽趨堂。鑿齒乃翔往眾僧之齋也。眾皆捨缽斂衽,唯道安食不輟,不之禮也。習甚恚之,乃厲聲曰:「四海習鑿齒,故故來看爾。」道安應曰:「彌天釋道安,無暇得相看。」習愈忿曰:「頭有缽上色,缽無頭上毛。」道安曰:「面有匙上色,匙無面上坳(自注:習面坳也)。」習又曰:「大鵬從南來,眾鳥皆戢翼。何物凍老鴟,腩腩低頭食!」道安曰:「微風入幽谷,安能動大才(材)?猛虎當道食,不覺蚤虻來。」於是習無以對。
 
  六朝清談盛行的時代,每位名士的口才都很犀利,《晉書》卷五十六就記載撰寫擲地有聲〈天台山賦〉的文學家孫綽曾和習鑿齒鬥嘴,當時因孫綽走在習鑿齒前面,所以故意酸一句:「沙之汰之,瓦石在後。」藉機貶抑習鑿齒。習鑿齒不甘示弱,立刻還他一句:「簸之颺之,穅秕在前。」一點都不客氣遜讓。所以也別怪道安何故以出家人身分,說話這般尖刻了,因為眾生應以何種方式得度,菩薩即以何種方式度之。
 
  習鑿齒拜訪道安的時候,正值僧眾過堂用齋,習鑿齒也跟進齋堂,眾僧久仰其名,都停止進食,向他行禮,但道安仍照吃不誤,根本不理會他。習鑿齒很不悅地說:「我是四海皆知的習鑿齒,今天特來拜會你。」道安便機敏的回答:「我是遍虛空界的釋道安,現在沒時間給你看。」
 
  習鑿齒輸了一著,氣憤地說:「頭像缽的顏色,缽卻沒頭上的毛。」意思是嘲笑道安剃頭削髮,頭就像缽一般光滑;道安立即還以顏色說:「臉色像湯匙,湯匙卻沒臉上的坑疤。」原來習鑿齒是麻子。
 
  習鑿齒又輸了,於是改弦更張說:「大鵬從南方飛來,所有的鳥見了,都順伏不敢動,那隻凶惡的老鳥算什麼東西,好像挨餓受凍好幾天似的,還低頭津津有味吃不停!」鴟即是貓頭鷹,在古時候,牠被認定是不孝的鳥,長大會反噬母親,可謂集邪惡不祥於一身,人要是見到就倒楣;而對於排佛人來說,出家乃是悖逆人倫、斲傷風教、凋敝民生的極大惡行,所以習鑿齒便以鴟比擬道安。「何物凍老鴟」,《晉書斠注》引《太平御覽》是作「何忽東老鴟」,道安祖籍常山,常山在習鑿齒家鄉襄陽東北方,所以「東老鴟」也能與「從南來」相對,意思就是說:「不料那隻從東北邊飛來的老惡鳥還吃個不停。」
 
  但道安絕不是省油燈,他馬上反諷說:「微風吹入幽深的山谷,怎撼得動大樹?猛虎當道大嚼,根本不覺得有蚤虻跳過來。」習鑿齒在道安眼裡根本微不足道,習鑿齒還是輸了。
 
  習鑿齒的名字很奇特,周一良先生《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引用陶弘景《真誥》云:「鬼常畏琢齒聲,是故不得犯人也……。(鮑助)兩齒上下恆相切拍,甚有聲響,如此晝夜不止,得壽百二十七歲。」認為「鑿齒」即是琢齒(叩齒),是道家修鍊方法的一種,可以辟邪長壽。從這裡不難想見,習鑿齒家世與道教較為親近,而一佛一道,在三教互較短長的時代,競逐爭勝自然激烈白熱;但兩人說過那麼多酸刻的話,倒像是不打不相識,習鑿齒後來一點也不記恨,還寫信給謝安,推崇道安說:「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心胸之坦蕩,實在難能可貴!這也可見道安摸透了眾生心性,所以分寸拿捏,妙到毫顛。
 
  *
 
  佛教掌故中,既有前述的「金剛怒目」,當然也有所謂「菩薩低眉」。《梁高僧傳‧支遁(支道林)傳》提到:
 
  王羲之時在會稽,素聞遁名,未之信,謂人曰:「一往之氣何足言?」後遁既還剡,經由于郡,王故詣遁,觀其風力。既至,王謂遁曰:「〈逍遙篇〉可得聞乎?」遁乃作數千言,標揭新理,才藻驚絕,王遂披衿解帶,流連不能已。
 
  這段文字原先在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中,衝突性也很強:
 
  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孫興公謂王曰:「支道林拔新領異,胸懷所及,乃自佳,卿欲見不?」王本自有一往雋氣,殊自輕之。後孫與支共載往王許,王都領域,不與交言。須臾支退,後正值王當行,車已在門。支語王曰:「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因論《莊子‧逍遙遊》。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
 
  王羲之初任會稽內史,孫綽介紹他去認識高僧支道林,但王羲之一向才氣過人,所以很輕視他。後來孫綽和支道林一同駕車到王家,王羲之仍然非常矜持,不願放下身段與支道林交談。支道林只得暫退,這時王羲之就打算乘車外出,支道林心想他一走,可能永遠與佛無緣了,於是趕忙說:「您且別走,我和您隨便談談。」馬上洋洋灑灑開講〈逍遙遊〉,支道林才華橫溢,辭藻新奇,如百花燦爛,爭相奪豔。王羲之原已整裝欲發,因聽得著迷,便解開衣襟,鬆脫衣帶,留連再三,不能罷休。
 
  為什麼才氣過人就一定輕視人?又為什麼王羲之對出家人輕視到此地步,甚至客人專程到訪,話也不跟人說一句就要出門?是真有急事嗎?如真有急事,他也不至於聽了〈逍遙遊〉便留連不已了。顯然因事外出,是假託之詞,其目的不外乎峻拒支道林;而支道林碰一鼻子灰卻不氣餒,還立即見風轉舵,跟他談玄論道,也不援用教內經典了,究竟為什麼?種種癥結,便在於王家信奉五斗米教啊!《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云:
 
  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羲之次子)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為孫恩所害。
 
  陳垣先生《史諱舉例》卷五〈南北朝父子不嫌同名例〉就提到王氏祖孫父子處於避家諱極嚴的時代,都以「之」為名:「晉王羲之子知名者五人:曰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徽之子楨之,獻之嗣子靜之。祖孫父子,皆以之為名,不以為嫌也。」父子不嫌同名,其原因正與宗教信仰攸關,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曾進一步闡釋說:
 
  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王鳴盛因齊梁世系「道」「之」等字之名,而疑《梁書》《南史》所載梁室世系倒誤,殊不知此類代表宗教信仰之字,父子兄弟皆可取以命名,而不能據以定世次也。
 
  所以王羲之早先對出家人這般輕視,而支道林不引據經藏,卻婉轉迂迴藉盛極一時的莊學道書〈逍遙遊〉,破解王羲之既有成見,理由就在這裡。因此我們可以體會許多高僧傳布佛法,相當能掌握眾生複雜多元而又善變的心理,不捨眾生,牖導不倦。
 
  複雜多元且善變的眾生,形成複雜多元且善變的時代,在複雜多元且善變的時代,安心法門——佛法,是我們複雜多元且善變的另一種永恆無悔的選擇。
 
  很慚愧自己不是精到老練的文學家,缺乏寫意揮灑,舒捲煙雲那一分細胞,沒辦法像古人「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那般自然優雅,而學術研究又是我的本行,所以一路寫來,讀友從字裡行間,應已發覺我積習難改的考據癖了。我常自嘲寫出來的東西,散文不像散文,論文不像論文,而放言遣辭,既無法引商刻羽,錯彩鏤金,我只有期望立足末法時代,左道旁門開運救世謬說紛至遝來,世俗傳統對佛教仍執守青燈貝葉、刻板遁世印象之際,能活用深入平實,不失學術本色的方式,真確無訛地托出佛法的奧妙美好。清代錢泳所輯《履園譚詩》有云:
 
  唐竇臮論書入微,不聞其書法過於歐、虞;司空圖論詩入微,不聞其詩過於李、杜。乃知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也。
 
  詩評家認為論書說詩入微者,未必書藝詩篇便超詣傳神;而從佛法觀之,《楞嚴經》卷四,佛陀也曾訓誨阿難,「歷劫憶持,不如一日修無漏業」;又《增壹阿含》卷二十四有偈云:「雖誦千章,不義何益?不如一句,聞可得道。」經典並不是拿來炫耀誇論的,經典是要如實修證悟入的,於是我又得慚愧不及道安、支道林兩位高僧那般從容靜定、機智多方,還一再呶呶不休了;儘管蚊子嘴利,又怎能測得大海的淺深?
 
  本書收錄的篇章,除最後一篇發表在《現代佛教》一七八期外,其餘自一九九五年七月起,陸續刊登於《國文天地‧佛學的智慧》達兩年半之久,承蒙《國文天地》提供篇幅,容忍我放肆厥詞,也深深感謝前後任主編蔡長林、鍾怡雯的熱誠邀約跟打氣,若沒有他們,就沒有這些篇章的問世,而系上王國良、王偉勇、陳素素、許清雲、歐陽炯、蘇淑芬(依筆劃順序)多位師長,都曾在我撰稿期間,提供寶貴資訊或不同面向的思考,使我得到不少啟發,心智更加成長,在此也要敬致謝忱。
 
  本來只想著「佛學的智慧」專欄已經湊足整數,可以稍事歇息,並沒有出書的打算,不料因緣如此殊勝,當我才剛停筆,佛光文化事業公司總編輯滿觀法師忽來電話,允諾代為出版。在印刷業蓬勃發展的今天,出一本書或許對其他人來說,早已不是難事;但滿觀法師秉持佛光山「以文化弘揚佛法」的宗旨,娓娓稱說星雲大師對文化事業的重視,同意為毫無票房保證者刊行,就特別教我珍惜感動這份難得的機緣!於是我又花些時間補訂舊稿,略作增刪,使體例得以貫連一致,並且附加弁言。牛頭慧忠禪師有〈安心偈〉曰:「人法雙淨,善惡兩忘。直心真實,菩提道場。」我也瓣馨祝禱,願此文字勝緣,化成甘露法水,與天下有緣,世世涵泳於智慧之海,霑沐安心妙藥的喜樂。
 
一九九八年三月於東吳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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