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生命因邂逅而發光
從文學演進的觀點來看，相較於二十世紀初期日本諸多自然主義文學──永井荷風的《地獄之花》、島崎藤村的《黎明前》、《破戒》、田山花袋的《棉被》、《鄉村教師》等作品，《邂逅之森》這部小說無疑是當代日本傑出的自然主義文學之一。確切地說，它的故事情節、結構安排、自然語境、筆法鋪陳，完全可以與上述作品媲美。不僅如此，它始終洋溢著「作家的責任在於，一旦投入自然之中，就要站在自然之外，以其大主觀創造出第二自然，才能描寫出自然的真」的自然主義精神，讀者更可以從中窺見大正時期的時代面貌和如畫卷般的庶民生活史。
這部小說是從年輕的獵手松橋富治於寒冬時節到深山獵取野熊的故事展開。這裡面有情侶的笑聲與淒美的愛情，有文明開化後的奇風遺俗（夜淫），有東北深山老林的壯麗景色，有鋪天蓋地的暴風雪，有無可承受之輕的淚痕，有可貴的友情，有悲劇收場的男色，有窮困賣女的可憐人，其所構成的世界是多麼繁複多采，簡直不著痕跡地帶領讀者直面人生的難題。
作者極其細緻地描寫世居秋田縣深山聚落的獵人們是如何在嚴酷的大自然之下求存營生。在這些山民看來，森林、霧海、谷澗、溪流、草木、岩石以及所有飛禽走獸，都是上天所賜的恩惠。儘管他們費盡艱辛才捕獲到獵物，以此用來換取生活所需，但他們深信這是山神的賜予。因此他們在狩獵時嚴格要求隊員們遵守紀律，務必做到謹言禁色，絕不能對山神有任何褻瀆。在屠宰牲體的時候，身為叉鬼隊的頭領更需虔誠地誦念咒文，為犧牲自身的獸類們超渡，為山神信仰增添幾許詭祕的色彩。
此外，小說的視線還投向地主與佃農的對照性處境。豪農們呼朋引伴到山區嫖妓買醉，貧困的佃農卻只能依靠薄地維生，每逢嚴冬時節還得結伴遠途打獵。隨著時代與世界局勢的急速發展，就連住在寒村的山民們同樣受到波及，貨幣與商品經濟開始大行其道，加上日俄戰爭的關係，獸皮的需求量大增行情看漲，導致唯利是圖的偷獵者激增，到處設下陷阱濫捕大小獸類，因越界盜獵而衍生許多衝突事件，嚴重衝擊著山民的生活型態，還使豐饒的山林遭逢貪婪的掠奪，無怪乎山神要化身獸形告誡獵人。
有句話說得好：書籍自有它的命運。作者曾在日本《文藝春秋》雜誌上透露創作這部小說的想法。二○○二年殘雪未融的春天，他曾隨二十幾人組成的叉鬼隊來到新潟縣與秋田縣的交界，親身體驗他們如何圍捕野熊。當他看見獵人們發現熊蹤的時候，個個神情激動亢奮，默契十足地聯手展開圍捕，他忍不住為他們不帶一絲憐憫的殺生行為感到困惑。嚴格來說，日本已不存在必須獵熊為生的情況，又不欠缺糧食，在尊重動物權的風潮下，有必要上山獵殺野熊嗎？這真的只是單純的打獵行為嗎？其中有位老獵手似乎看出作者的惶然，就說道：「你不必多想，就把你看到的寫下來吧。」
從這小說文本來看，作者似乎只是忠實自然地刻繪生活在近現代化社會的普羅大眾的生活姿樣，不多做演繹和價值判斷。例如，男女主角近乎動物性的交媾，最後順乎自然地昇華為深摯的愛情；如男女青年渴望夜淫交歡的風俗；又如母子之間的羈絆如此強烈等等，作者無不在做「最自然」的呈現。有些時候，它又像是一部愛情小說。
但有趣的是，小說中的人物已超脫作者的掌握，有其自身的思想，他們的每次邂逅，抑或與山林野獸的邂逅，不只是醒悟與新命運的開端，生命還因邂逅而發光自熱，隨時用來照亮未來的黑暗，和領略存在的意義。
尤其，當作者描寫拖著殘軀的富治快要倒下找不到回家之路時，那頭巨大瘤熊適時出現在眼前，站在幽黑的峰頂上似乎為其引路的身影，頗具神來之筆，既可做為三部曲續作《相剋之森》的伏筆，亦有不可言說的啟示。
邱振瑞（作家、知名日文譯者）
二○○九年十月九日
導讀
粗獷的筆法，細膩的情思
林水福（臺灣文學協會理事長）
熊谷達也的《邂逅之森》是一部相當有特色且吸引人的小說。
小說無非描寫人，也就是描寫人性。然而題材、手法卻不盡相同。以台灣的小說來說，廖鴻基的海洋小說獨樹一格；李昂的情愛描寫、飲食與情愛的糾葛是個中翹楚；近年來焦桐提倡的飲食文學也為台灣的文學開拓新類型。
《邂逅之森》的題材亦相當特別，可說是揉合獵人、礦工文化的愛情小說。
從以前就常聽人討論起如果碰到熊要怎麼辦的話題。小時候的課本告訴我們要裝死，最近的說法則認為那是錯的。而隨著國人出國旅遊風氣日盛，北海道成了熱門的旅遊景點，北海道山裡隨處可見的「熊出沒注意」警語以及各色相關產品，相信也都讓人印象深刻。此外，偶爾會看到台灣熊的報導，有線電視也常有一些跟熊有關的節目。照理說我們對於熊應該不陌生才是。不過稍微仔細想想，其實，對大部分人來說，熊還是很陌生的動物吧，更不用說去理解獵熊是怎麼一回事了。
閱讀本書，首先讓我感到新鮮有趣且刺激的就是描寫獵熊的情節。
小說的背景設定在大正三年，即西元一九一四年，松橋富左衛門育有富雄和富治二子及一女，住在秋田縣荒瀨村最偏遠的打當聚落。主角是富治，為何取名富治？原因是富治出生時，母親因胎位不正而難產，本來打算放棄他，結果他竟然自己爬出產道，而這一方面意味著他強韌的生命力，但同時也暗示著他存在的可有可無。富治的日文漢字如果直接以日文的音讀發音(□□)，可以延伸出不治和不死的雙重含意，對照小說內容倒是滿貼切的。
當地居民生活困苦，靠著耕種、捕魚雖然可以活下去，但那只能勉強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特別是到了冬天，一片皚皚白雪的日本東北，在無法耕種、捕魚的情況下，就得靠打獵維生，這樣的冬季獵人就叫作叉鬼。叉鬼主要是狩獵羚羊和熊。羚羊肉鮮美，羚羊皮可製氈毯，撥水性佳、保暖效果好，是頂級禦寒用品。不過，熊皮、熊肉價值不在羚羊之下，最貴的是熊膽。一戶人家只要獵得一頭熊，就可以過一個冬天，或者不用擔心嫁女兒不愁嫁妝沒有著落。當然，除了經濟價值之外，能夠獵熊才算是好叉鬼，才稱得上是英雄。
當時的叉鬼各有獵區，以避免發生衝突，但是，自己的獵區獵物不足時，就必須到外地打獵，稱為遠途叉鬼或邂逅叉鬼、飄泊叉鬼。他們甚至認為只有遠途叉鬼才是真正的叉鬼。叉鬼世界裡有著種種禁忌，例如入山前必須舉行淨身儀式、絕對服從領導者、使用山中語言等。其中，俗稱「全黑」，胸前沒有新月形斑紋、通體墨黑的熊隻，不可獵取。因為他們認為「全黑」是山神使者的化身，如果不慎獵到，必須獻給山神，而且往後不得入山狩獵。富治的父親富左衛門，就是無意中獵到「全黑」而結束叉鬼生涯的。
此外，熊的巢穴有幾種？如何獵熊？小說第二章「獵冬眠熊」中描寫得極為精彩。對熊或者獵熊文化有興趣的讀者，相信會很有收穫才是。
作者更把地方傳說和自古相傳的習俗融入獵人物語，豐富小說的內容，加深小說的縱深。
從日本平安朝（八至十二世紀）開始就有小說中譯為「夜淫」的習慣。該詞原文為「□□□」，本為不斷呼喚之意，即求婚，後來演變為男人夜裡到女方家裡偷香，是一種普遍存在而且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情事，不，從某個角度來說，是促成年輕男女婚事的一種方式或說管道吧！有名的《伊勢物語》中的一篇，就描寫一位貴公子，夜裡常偷偷從土牆的崩塌處爬進女子家裡，和女子共度良辰。後來次數多了，被女子父親察覺，於是派人每晚在土牆的崩塌處看守，不讓貴公子進來，因為該女子是當時天皇的太太之一呢。由此可見，夜裡偷情的風俗由來已久。書中描寫到文枝說「最令她苦惱的是沒有任何人前來夜淫。她都已長到二十歲了，還未體驗過男女的情事。」文枝的父親長兵衛是地主，在地方頗有勢力，因此無人敢動文枝的念頭。偏偏富吉不信邪，念頭竟然動到文枝頭上。書中對於倆人如何認識、富治前往文枝家夜淫，以及之後倆人到神社裡偷情的描寫，十分寫實而充滿原始況味，很容易勾動讀者的情欲。
文枝後來懷孕，紙包不住火，終於東窗事發。本來富吉打算和文枝私奔，在向母親告別時，富吉對母親說「俺給爹和娘添麻煩了。」母親回答，「孩子本來就是給爹娘添麻煩的......」類似這類觸動人心的精彩警語，相信也會在讀者內心低迴縈繞。
總之，富吉不得已被迫離開文枝，也告別故鄉以及他熱愛的叉鬼人生。而文枝後來和別人結婚，與富吉結的種就成了他人的孩子。
富吉離開故鄉之後，為了謀生，跑去當礦工。這是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從獵人轉為礦工，意味著告別過往的日子，顯示要忘記、切斷與文枝的感情；投入另一個世界，接受新的挑戰，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意味。如同獵人有獵人世界的行規，礦工也有礦工世界特有的種種規矩。師徒制這種現象或許是日本特有的，幾乎每一種行業都存在這樣的倫理。經過拜師儀式之後，富吉有了師父和師兄，一方面有人照顧，另一方面也有種種約束。
富吉在礦場認識了新朋友高橋慎之介，深入了解之後知道慎之介是低階武士之後，家道中落，父親帶著妻兒投水自盡，只有慎之介獲救，被送到母親娘家的親戚家，未獲善待，又被送到阿仁礦山工作。富吉知道慎之介身世後更加照顧；然而，有一晚睡夢中，夢見與文枝巫山雲雨，好不快活，醒來卻發現是慎之介幹的好事。經過一陣拳打腳踢之後，慎之介說出早在十二歲時就淪為師父鐵藏的禁臠，還有大師兄長吉也是他性服務的對象之一。鐵藏與長吉東窗事發，被剝奪礦工身分，無法於礦工世界立足。富吉原以為事情有了圓滿的落幕，誰知慎之介竟然上吊自殺了！遺書中說自己愛上了富吉。這樣的情節安排，以及對於人與人之間情誼的描寫，作者寫來細膩動人，卻一點兒也不造作。
富吉離開阿仁礦山之後，來到大烏礦山。在這裡展開新生活的他，認識了新朋友小太郎，小說情節至此又有了新發展。小太郎偷偷打獵的祕密、無意中逮到騙子喜三郎、碰到大雪崩富治救了小三郎一命、富治有了重返叉鬼之列的契機......
《邂逅之森》的主角當然是富吉，小說的主軸隨富吉移動，次要人物（如上述的慎之介等）的安排不但增加小說的可看性，而且主從分明，前後呼應，使得整部小說結構完整。
小太郎與阿郁是姐弟關係。阿郁是妓女，村中沒跟阿郁上過床的男人，幾希。而這個阿郁就是在肘折溫泉向富治推銷木偶的那個女人。更讓人驚訝的是，富吉後來發現小太郎竟然和阿郁上了床！這不是亂倫嗎？追問之下，原來兩人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弟。另一方面，村長對於阿郁的淫亂穢事，終於想出解決辦法。那就是要富吉娶阿郁。村長的理由是阿郁回到村子裡之後，不只年輕人，即使有點年紀的男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實在傷腦筋，既不能趕她出去，卻又嫁不掉，如果富吉能娶她，那麼事情就解決了。富吉稍經思考之後就答應這門婚事。
娶一個幾乎是人盡可夫，還和自己的弟弟發生關係的女人，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富吉先和阿郁買春試婚之後才答應的。小說情節讓讀者驚訝連連的不只這一樁！
結婚後，阿郁善盡為婦之道，沒有外出找男人，「徹頭徹尾重新做人」。其他男人也沒繼續糾纏阿郁。這種經渭分明的處世原則，是日本東北地方特有的，抑或是日本民族的特性呢？然而，富吉的考驗並未結束。婚後沒多久，阿郁懷孕了！依照時間推算，富吉播的種的可能性非常小，是買春客？還是村中居民？更讓人不敢想像的是，會不會是小太郎播的種？！撫養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對這件事富吉雖然一度感到彆扭，並沒有太大的內心衝突。因為他想起文枝的丈夫，明明知道文枝肚子裡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還和文枝結婚，相形之下自己顯得多麼懦弱卑怯。這樣的安排讓人想起《源氏物語》裡桐壺帝養育藤壺中宮與源氏不倫所生的兒子，即後來的冷泉帝；源氏後來也養育正室女三宮與柏木不倫所生的兒子。
小說末尾文枝帶著富治的骨肉幸之助找到富治；這時文枝與阿郁之間演出一齣「讓夫」的戲碼。阿郁把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留給婆婆，準備離家出走，好把富治讓給文枝，但緊要關頭卻換成文枝退出。這當中三人情感的流動，作者的描寫極為內斂但感人至深。而此時的富治，已被環境磨練成一位成熟有擔當的男子，富正義感與同情心的他，當知道鄰居窮苦到不賣女兒無法生活時，毅然決定外出打獵以資助村民。但就在這最後一次的狩獵中，富治遇到傳說中山神附身、也是熊中之王的瘤熊，人熊之間展開激烈的格鬥。近乎殘酷的寫實描寫，十分撼動人心，讀來頗有《老人與海》的感動。
《邂逅之森》以一般人相當陌生的獵人和礦工世界作為故事背景，描繪主角富治曲折、坎坷、多變的一生。作者幾乎把所有愛情模式全寫進去，包括富治與文枝之間，由於主僕身分懸殊注定分離的愛情，還有慎之介對富治的同志愛，以及小太郎與阿郁之間的姐弟亂倫；作者對兩位女主角的描繪，也相當精采。文枝集純潔和淫蕩於一身，使得富治一輩子忘不了她；而阿郁從妓女轉為良家婦女，默默維繫一家人感情的種種，倆人的身影彷彿歷歷在目。整部小說運用大量東北方言鋪陳，帶出粗獷的男子漢氣味，然而當中的情感，卻十分內斂而細膩，這些都大大增加作品的可讀性，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林水福
在高教與技職、公立與私立大學擔任過外語學院院長，對兩者的差異，有點了解。悠遊於日本古典與現代，徘徊於日文與中文，雖定位不明，卻自得其樂。有興趣的事，太多，始終覺得時間不夠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