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天堂的顏色
二○○一年在西藏待了半年之後,剛回到台灣時,受邀在一群前輩藝術家的聚會中,聊聊在藏區所經歷的點滴。那時記憶猶新、激情未減、侃侃而談。
我說自己願意花一輩子的歲月,去將那心中的香格里拉--古格,再次呈現於世人的面前,在座的人好像都感染了一分亢奮之情。
突然席間一位前輩不以為然地說:「在我看來,那只不過是西域一個不起眼的小國,不值得你投注如此的心血吧?!」這讓我想起傳統父母替子女選擇行業或對象時的權威口吻。但是那時我和古格,就像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當然,他的話並沒有產生任何的影響。
本來二○○二年我一心一意想要再回到古格,想要寄身在那與世隔絕的地方努力創作,但是後來父母因為擔憂而生病,使進行中的計畫暫時擱置。從廣州回到台灣後,只能利用每年的暑假到藏區作畫。七年過去了,雖然時空隔絕,對這戀人沒有一日忘情,我默默地描繪著她的美,和她所引動的情感,不知不覺中,那縈繞在心頭的牽掛一天比一天深厚,我渴望再回到她身邊,就算只能見她一眼也好。
去年終於挪出足夠的假期,在拉薩找到三個人和我合租一輛豐田越野車前往阿里。這回走南線,高山症一樣差點要了我的命,嚇壞了一車人。先到崗仁波齊神山和瑪旁雍錯神湖祈禱,花了三天徒步轉山之後,才回到古格王國。
當我從馬背上下來,守門人普布一眼就認出我了,他高興地替我揹起行李,好像是迎接流浪歸鄉的老主人一般。
「強巴呢?」我問。
「強巴去到山裡面了,不知道是哪個山裡,修行去了。」普布並無憂慮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昂首和一臉引以為傲的神情。
這次因為車子在札達縣拋錨了,只有我迫不及待地騎馬上山,在古格過了一夜,隔天,車子修好了才載著其他三人上古格,並將我接走。實在不想走,但是隊友都說別拿性命開玩笑,多拍一些照片吧!下次再來。沒想到回到廣州當晚深夜,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將此次西藏行的三千餘張相片一次刪除,我不明白這是什麼的安排,這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吧!?
我不清楚自己愛上的是古格?戀人?還是畫畫?在香格里拉,那無數個燭光柔媚的夜晚,空間與畫布呢噥低語,在筆下神秘交會,那專情的力量從不曾離開我,身為畫家,面對空白的畫布,不但要填滿它,還要賦予她最美的生命,將自己融注於其中,或迂迴纏綿,或風馳電掣,我看見畫布漸漸地躍動起來,發出光芒,即使那要我付出刻骨銘心的痛苦,我也不曾想放棄或逃避,因為我看見了天堂的顏色。
二○○九年二月
推薦序
未完成
陳子鴻(名音樂製作人、喜歡音樂總經理)
記得22年前大學畢業前夕,同班的死黨王泰融送我一幅水墨畫,打開一看是一隻畫得很傳神的獅子,只有頭沒有身體。他說我的個性很像獅子,所以他送我這幅畫當作畢業禮物,我問他怎么沒有身體?他說他還沒學會怎麼畫。
這就是王泰融,永遠出人意表,永遠天真。當年在政大社會系,他是氣質優雅的畫家,我是留長髮騎越野車的樂團主唱,兩個看似不同世界的人竟成了莫逆之交,我想是因為我們有個共同點:Dreamanimpossibledream.這也是二十多年來我的座右銘。
畢業以後我一直從事音樂創作,泰融則是在保險業找到一個很有發展的工作,斷斷續續的我們一直保持著淡如水的聯繫,慢慢的我們都步入中年,很慶幸自己可以繼續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也以為他就這樣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四十歲那年,碰到了人生的一個轉折,我又回政大念研究所,當時身邊的朋友都覺得很奇怪,為什?做了20年音樂,突然跑去念一個不相關的研究所,當時自己就是覺得,想做的事情就去做,Nevertoolate.
就在那一年,突然接到泰融的電話,說他要出書了,一聊之下才知道他這幾年跑了那么遠,畫了那么多畫,就是?了心中一個未完成的夢,可以放棄所有的東西。一方面很高興他的執著,一方面又有點替他擔心,畢竟我們早已過了那種年少輕狂的年紀,做這種事真的有點冒險。但轉念一想,那又怎么樣呢?Yes,nevertoolate.
「去西藏半年,敢不敢?」我自問著。
「中年人的包袱哪是那麼容易拋開啊!」我自答著。
深夜錄音回來,念著一睹為快,待我翻開他的文稿,竟然就停不下來了,隨著他的畫,他的文字,幾度熱淚盈眶地跟著在遙遠艱難的雪域西藏古國,走了一趟孤獨的〝天堂〞之旅。心想,這應該是屬於年輕人才有的流浪勇氣,也是年輕人才享有被鼓勵的逐夢之旅,而這個中年人的出走實在有些不可思議,真是有些〝瘋狂〞。但是這瘋狂的追尋卻讓人滿懷感動,不禁淚湧地嘆服那藝術家們追求的生命是多麼深厚啊!
走過古格王國,他的筆留下了充滿情感、詩意、靈氣和姿彩的紀錄,好像在述說一個古老的故事,摸不著但又像就在你身邊,寧靜中似也聞到了天界飄浮的香氣,還有那壯闊的美景,彷彿引領我乘著輕柔的白雲飛翔天空,自在地沉浸在每個人都嚮往的「最後的香格里拉」。
冒著生命危險也阻擋不了一個畫家烈燄撲火的熱情,令人動容、誠懇與寬闊脫俗的圖與文,輕靈中蘊含著暖意,有太多的感動迴響在我的腦海中--------天堂不就是這樣嗎?!
現在,書終於要出版了,身為老同學,很榮幸可以幫他寫序,對於畫畫我是外行,但我就是看出來他的畫裡面想要告訴我們的,不是他的技巧有多好,而是要告訴我們一種態度,一種對人生,對生活,對自己的態度。Dreamanimpossibledream,andnevertoolate.這是我們的恩師陳秉璋教授常常跟我們說的話。
泰融的夢還未完成,我們的夢都還未完成,他有勇氣去追尋,那我們呢?還有,我要提醒泰融,除了夢,你還有一幅畫未完成,我還在等著你把我的獅子畫上身體,我再幫你這幅畫寫一首歌,如何?人生的歌,我們一起唱到老。
我在尋找什麼?
26年前的一個炎炎夏日,這個獨自北上的高四生突發奇想,鼓起勇氣走進師大對面的畫室,說自己想要投考美術系,那時已是大學聯考的前夕。
老師收了學費上了幾堂課後,才弄清楚狀況,大概想說這傢伙會自動知難而退吧!確實,不久就證明了自己的異想天開,腦海又想起父母說的,畫畫會窮途潦倒,妻離子散……。
將學費拿去偷學畫已不是第一次了,喜歡畫畫成了我的原罪,好像註定要讓自小窮困的父母擔心一輩子似的。他像誘人的禁果不時引我懷想,直到終於上了政大社會學系,「有了交代」了,沒人管得到了,可以放肆地玩得夠。對新鮮人而言,什麼活動都感新鮮,舉凡歌唱、話劇、現代舞、球類運動等各種比賽無一缺席,玩瘋的結果是兩科「死當」的命運,為了一雪前恥,大一下不但乖乖唸書,甚至還打算出國讀個博士,以後當個教授「光宗耀祖」。
學校的西畫社團叫「采虹社」,興沖沖地找到了四維堂旁的教室,卻幾乎被擠出門外,人太多了,每個人站在畫架前,手伸直直地,架勢十足正畫著石膏像,連我站的位置都沒有,也沒人理會被當空氣的新生。後來只好去了「丹青社」,畫水墨的人少,來了個男丁,就成了寶,很受歡迎。不久我就忘情於畫畫,「王教授」(同學的笑稱)只當了一學期就不幹了,教科書空白的地方被我畫滿了素描,一有空就逛畫廊,選修的藝術史也幾近滿分,大學畢業前就開了生平第一次的個展。
當時曾去找了啟蒙我的陳牧雨老師說我想當個畫家,老師給了我許多的鼓勵,也讓我知道當個畫家不是只把畫畫好就好了那麼簡單,經濟生活是一大問題。退伍後,股市正旺,考進證券顧問公司當分析師,股市萬點下來後,再考進保險公司從事組訓工作,哪裡錢多哪裡去,等「賺飽」了,就當我的畫家去。
轉眼十年過去,期間雖然又開了第二次個展,但工作的繁重與升遷的競逐,早已讓人忘了當年的夢想。
這年我已三十七歲,領導百人以上,績效全國第一的單位,也算是登上高峰了,但是只有自己知道,身體的過度消耗及婚姻上的挫折,使我非常不快樂。或許痛苦會喚醒人的心靈,苦難會使人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就在人前風光,人後落淚的山窮水盡的困境中,忽然像是靈光乍現,「回頭找自己,走自己的路吧!」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知道自己斷然放棄現有的一切,選擇一條從零開始的新道路時候到了。
辭職後,不斷有公司來挖角,原單位的同事也一直希望我再回去,
「打下的江山,才剛要收成,怎麼那麼傻就拱手讓人?」
「為何要放棄高薪和大好前景?」
「當畫家,落差太大了吧!不怕餓死嗎?」
關懷、勸說、置疑聲不絕於耳,就是沒有人相信這個人真的決定去當畫家。
一九九九年孑然一身來到關渡,躲在租來的房裡畫畫,每天面對著觀音山和淡水發呆,後來索性跑到廣州美術學院研修,再也沒有人找的到我了。然後又獨自一人揹著近三十公斤的行囊,在藏區流浪半年,最終到了古格王國遺址,苦行般的行旅,卻使我對生命再一次寧靜地諦聽,發現了人生的另一番景緻,重新點燃對生活的熱情之火。
一個人跋涉了數千公里的路途,我想,我要絕然揮別過去,像風一樣自由,即使一場死亡是那麼地迫近,也要讓自己肯定人生重新來過的價值。一直以來,畫畫好像只能是偷偷幹的事,過去十多年時常在工作之餘半夜起來畫畫,有一種做壞事的恐懼感、罪惡感及像似「無業遊民」的壓力感。體會到藝術家不乏常有的一種「渺茫的孤絕感」,雖然我總是說走就走,瀟灑自在,到現在仍有朋友笑我是「自討苦吃」,我說::「耶穌不是說『受苦的人有福了』嗎?」,也有人說如果父母從小就讓我畫畫的話,恐怕現在早就成大畫家了,但我並不這麼想,父母也是苦命人啊!佛家說逆緣是助緣,而過去十多年的工作歷練,也讓我更珍惜多元的視野與機會,也無形強化了藝術創作上豐富的靈感。從事藝術創作對我而言,是一種既辛苦卻又極享受的過程,創作時,整個人融入畫中世界,忘記一切的煩惱,我想這才是我的香格里拉。
這趟踽踽獨行的古格之旅,猶如一趟歸鄉之旅,像高更脫離了文明的桎梏,奔向南太平洋原始的大溪地,又像是梵谷在南法阿爾的召喚,我想,走著走著就會找到快樂的「家」,儘管我對未來仍然懵然無知,但是只要我相信有,它就存在那兒等我。
印象派大師莫內晚年有嚴重的白內障,而雷諾瓦罹患類風濕關節炎,以致手指扭曲抽筋,每畫一筆就會引起一陣疼痛,但是兩人仍還是堅持畫下去。
他們說:「痛苦會過去,但是美麗會留下來。」
他們還偷偷告訴我:「等你老了,就把筆綁在手上,執著地畫下去吧!因為你會找到天堂的顏色,快樂戰勝痛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