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誰怕卡珊卓?∕廖炳惠
林濁水委員的新作是台灣後扁馬、金融風暴、中國毒奶及兩岸危機,一片政經殘破、紛沓中的一顆震撼彈,對台灣官場的混噩、瓦斧做警世雷鳴,將解嚴以降的領導人物一一品評,從民進黨執政八年的錯亂、貪腐,到國民黨上台之後的馬前失蹄、百般蕭條,乃至中間路線、絕對主義、大小三通、台獨策略、全盤修正等邏輯及實踐問題,無不有相當精闢而又令人叫絕的分析。
眾所皆知,林委員是立法院的異數,不僅具有公共知識份子的膽識與正義感,而且也道他人所未敢道,堅持其理念、毫不妥協,他是第一位民進黨委員,在第一時間辭去職位,對黨籍高層的腐化作為表示異議,儘管「同志」迄今仍多加撻伐,但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就像他在這本書所說的,特洛依(Troy)被木馬屠城之際,人們才後悔沒及早聽信Cassandra的先知善勸。
卡珊卓(Cassandra或稱Alexandria)是希臘悲劇家亞斯奇勒斯(Aeschylus)筆下,在特洛依國王Priam子女中最漂亮且聰明的一位美女,最早的神話說她遭蛇吻耳朵,因此能預言未來,但是在亞斯奇勒斯與荷馬(Homer)的作品裡,卡珊卓被阿波羅(Apollo)所追逐,為了贏得佳人的芳心,阿波羅賦予卡珊卓先知的能力;不過,卡珊卓卻沒對音樂、箭術、醫藥之神動情,阿波羅苦追無效之後,便詛咒她雖能預警告誡世人有關未來會發生的事件,大家卻不會聽信她的智慧斷言。卡珊卓的智慧可說是福即禍,預知未來的本事反而只會逼她走向孤寂、遭人揶揄,甚至落得最後瘋狂的境地。
透過卡珊卓這位不被人聽信的先知,林委員道出他許多「不幸而言中」的國防、經濟、主體、文化藍圖,以及他在總統府立法院??外外所觀察到的人格扭曲或對現實真相的排拒(乃至矇蔽)。當然,林委員並非藉此自詡為「先知」,他只是借用希臘的史詩、神話與悲劇典故,來說明台灣的政治家如何欠缺智慧及包容。他勾勒出台灣人民的政經與精神苦難,其主因來自領導階層光會搞選舉、結黨、鬥爭、營私舞弊,而毫無文化或社會論述能力,不僅未能提出台灣未來的遠景(vision),也少了理解現實的才幹(sense-making),更不用提創新服務、產業提昇及公民意識。在「唯我主義」(solipsism)、「絕對主義」(absolutism)、「物質主義」(materialism)及權力意志(willtopower)的驅駛之下,台灣社會可說彌漫著「虛無主義」(nihilism),是非不明、倫理錯亂,秩序感、向心力及彼此的互信為之蕩然無存。特別是,瀰漫著深不可解的恨,提及對方陣營莫不咬牙切齒,比蔣介石之憎惡猶毛澤東有過之,而且只要媒體及政客不斷操弄,大概是短期內不會冰釋。
從唐飛被當做是「擋路的大石頭」到中間路線失守後的炒作基本教義手法,尤其在阿扁的第二任內,各種罄竹難書的大小失誤或不知節制,真是令人扼腕,在林委員的筆下,阿扁其實本可以有一番大作為,在台灣史及政治主體性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然而八年之後卻是殘破煉獄的景象,只達到親痛仇快的反諷效果,讓民進黨原先的草根民主精神徹底破功。實際上,草根民主的淪喪也使國民黨重新執政之後樂得肆無忌憚,而很快便在傲慢無能之中玩完口號及把戲,人民又蹈入更無助無援的深淵。這些圖象看似悲觀,但是林委員並非要以「最慘的恐懼」(雷根語)來描繪台灣的未來,他反而是充滿了熱情與希望,他提醒大家,台灣的前景是在公民意識的提昇,也就是民進黨原初精神及其政治倫理的再甦醒。
在品評政治人物方向,林委員的標準其實是近乎平易、隨和,乃至浪漫,而且也很一貫,充分顯示其同情暸解,儘看積極面的慈悲喜樂心腸,只要對台灣人民有好的或正面的影響及其意義,他均樂於讚揚或欣賞,但對惡及恨則較難苟同,在後者這一原則上,林委員相當堅持。他對前總統李登輝頗為贊許,但是比較意外的是對紅衫軍領隊施明德及許信良這兩位民進黨前主席也有些好評,而對宋楚瑜、馬英九等人則直截看出其政治發展的脈絡及其局限,則令人眼睛一亮。另外,他對林義雄及黨內同志也有獨特的見地。這個人格分析的部份可說即誠懇又真實,但不怕得罪人的勇氣則是難能可貴,整個把政壇的文化鄉愿或党同伐異的奸雄一一掃盪乾淨。
林委員以卡珊卓的借喻方式,在品評政治人物之餘,其實也勾勒出了台灣邁向衰退、往下沉淪的主因:領導階層的道德根基及其資訊掌握出了大問題。換句話說,扁、馬聽不進人民的聲音,又對真知灼見的人士動輒以貼標籤或「非我族類」的方式加以排擠、隔絕,因此最後只剩下「同質」性的擁護,讓公共領域變成二元對立,非友即敵的自我鞏固或阻斷他人的金錢權力荒謬劇場。「絕對主義」及自我鞏固的基本教義派大致是一事的兩面,道德絕對主義其實只與族群基本教義是一線之隔,而且更具盲點,基本上是自以為是而且不容有異議的餘地,這也許是亂世多出一些號稱是英雄的人物,打的是人民口舌的旗幟,完全迷失於權力的迷宮遊戲之中。英國文學家彌爾頓(JohnMilton)就曾在他的《復得樂園》(ParadiseRegained)?,描述撒旦對耶穌的挑釁,撒旦以誇張、戲劇化的力量為其展示與積極刺探的謀略,激勵耶穌跳下深崖,以顯示其神力,撒旦的企圖是要讓耶穌擁有權力的假象,誤把愚蠢、自殺的行徑看做是實力的發揮。在彌爾頓相當精采的描述裡,撒旦極盡其能事,用了各種煽情的形容詞去鼓動耶穌,以為他會因此得意忘形,在血氣方剛的驅力之下,奮不顧身地落入陷阱。然而,耶穌卻不為所動,他是以靜以應變的智慧,明哲保身,反而逼使撒旦黔驢技窮,自討沒趣。相對於《復得樂園》的耶穌,台灣的選舉政治及媒體文化則製造出不少自詡為彌賽爾的撒旦,不時在鏡頭前擺出正義之聲的姿態,以打倒他人、爆料滅門為樂,也藉此釀造出大眾嗜血的共業,紛紛追逐小道消息,是非不分,一味要把他人鬥倒,不殲滅對手決不罷休。林委員對此一現象,往往是透過對政治人物的分析之中,去鋪陳冷靜、沉著的理性,希望台灣能自「失樂園」的謬誤過程中覺醒,重新收復伊甸。
在這種「重建」共同體的願景之下,林委員一方面以卡珊卓的典範為其行文的修辭借喻,另一方面其實是更接近阿波羅這位理性、文明之神,甚至於更像阿波羅的音樂天才兒子奧菲士(Orpheus),奧菲士在他的愛妻遭蛇咬死之後,帶著他的豎琴遠赴冥府,以他的音樂感動冥王與冥后,試圖把愛妻帶回人間。由於奧菲士不夠沉著(以另一種方式來說是激情過度了),最後他並未能達成願望,但是他的嘗試及其熱忱卻是泣天地動鬼神,傳為愛情與音樂史美談。以林委員對台灣的情感而言,他可說是卡珊卓(先知)加上奧菲士(音樂與愛)。在神話中,阿波羅也是特洛依與古文明的保護神,他雖然讓卡珊卓無法取信於大眾,卻暗中呵護著特洛伊城,維繫其命脈及尊嚴。林委員以卡珊卓為例,道出許多迷失方向的過往錯誤,大致上是想引導公眾走向正道,他的用心其實更接近阿波羅或者阿波羅這位醫藥之神的後裔,也就是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利特士(Hippocrates)。在分析台灣政治與社會的病態史癥之後,林委員希望大家能走出各種基本教義派或絕對主義的迷情,有更清明的睿智來關懷台灣的未來。這本書也許有點良藥苦口,但是他的療效應該與台灣未來的命運緊密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