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最苦難的生命,也是最精彩的人生 陳憲仁
記得三十年前,九歌出版社出版《閃亮的生命》,報導劉俠、張拓蕪、劉岩田、林保淳等傑出殘障人士,無數人受到感動、激勵、改變;三十年後,第二本《閃亮的生命2:創造奇蹟的人》又將出版,相信又會為社會帶來一股溫馨和動力。
這次這十篇文章,在九歌文化事業群執行長蔡澤松女士規劃下,先於《明道文藝》雜誌和中華日報副刊發表,我有幸得以在出版前拜讀完畢,對於兩位資深撰稿者─宋雅姿和蘇惠昭的文采,固然佩服,對書中接受採訪的十位傑出人士,他們把痛苦化為快樂、把沮喪化為動力、把悲哀化為溫馨、把殘生化為永恆的過程更加感佩,深深覺得這是人間最苦難的生命,也是最精彩的人生。
這本書報導的十位殘障人士,傷殘的層面無所不包:耳朵、眼睛、顏面、語言、手腳及罕見疾病等。遭受的痛苦無止無盡:肉體的、精神的、親情的、愛情的、工作的;其奮發學習的過程又比一般人艱苦:在行動上、認知上、生活上、表達上。故其整個人生,宛如淬練過的黃金,煥發出格外耀眼的光芒。
讀這本書,我發現這些遭受身心折磨的人,所以能熬過苦痛,開創閃亮人生,關鍵處都在於每個人對自己都有充滿信心的理由,如:吳瑞璧說:「勇者的定義並非第一名,而是勇於面對和盡力而為。」楊玉欣說:「不因生病而侷限了自己,否則就枉費我生了這場病。」陳全鴻很有自信的說:「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
鍾宛貞更說:「視障是缺點嗎?不,它是我的特點,也更是我的優點。」
楊恩典則緊緊記住小時候蔣經國對她說的話:「妳還有腳,可以做很多事情。」
蕭煌奇則認為比起身邊大多數人,包括明眼人在內,「我活得更健康、更快樂,而且看得更清楚,目標更明確。」
讀這本書,我也發現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套自處的哲學:灑脫、勇敢、幽默、傲氣,並且善於自我解嘲。如: 全盲作家梅遜說:「眼睛看不見,我還有大腦和雙手」、「右耳聽不見,我還有左耳」,甚至於還會開玩笑:「真想叫人拿幾張千元大鈔在面前揮揮看,看我會不會見錢眼開。」
也是眼盲的鍾宛貞說:「不是一般人想視障就能視障的,我是上帝特別挑選過的。」顏面嚴重受損的陳明里說:「我真是無臉見人」;又說:「傷口會痛反而是可喜的現象。有傷就會痛,有痛才會好。」先天即有白內障的蕭煌奇,因為從小眼前就老有一層白白的東西,所以他說:「誰說盲人的世界一定是黑暗的?我的世界是白色的。」
這是有多大自信的人,才能如此幽默的看待自己、揶揄自己!
但我知道,他們不是天生如此樂觀、通達,他們都是經歷過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的,在身體復健和心理調適上,也都曾面臨重大的挫折。如李惠綿是「從不甘心到甘心」;陳明里是「在黑暗裡躲了七年」;陳全鴻曾五次自殺未遂。
同時,還遭受到許多無形及無盡的屈辱,最普遍的是碰到異樣的眼光或是被人嘲笑、戲弄、排擠、惡言冷語等。
至於求職受挫,永遠是殘障者的痛,他們不是因為能力問題,而是因為外表的傷殘。法律系畢業的李秉宏曾經連一份最卑微的工作都找不到。他說: 「這個社會從來不是為盲人打造的。沒有一個單位願意錄用盲人,連試用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這些殘障者一旦走出陰霾後,卻又都發揮熱誠,全力投入為傷殘人士的服務,不論出書、演講、架設部落格,分享經驗;或是廣播代言、報導、募款,幫助其他殘障者解決困難、鼓舞意志;更積極投入公益活動、成立權益促進會,為殘障者發掘個人專長、爭取工作權。
我們讀這本書、這些故事,視野真的擴大了─我們看到了殘障者的世界;心胸也寬大了─無限的同情油然而生。然而,我們真的認識他們了嗎? 從三十年前,讀第一本《閃亮的生命》到三十年後,再讀第二本這樣的書的時候,我們對殘障者還只是敬佩、敬佩、再敬佩嗎?
書中,那無聲的淚水,早已氾濫過我們心田;而殘障者微弱的聲音,則正如悶雷一樣,在社會陰暗的角落裡幽微響起。家人、親友、師長、社會固然曾經對他們付出愛心,但社會上正確對待殘障者的觀念仍未建立,因為,大家並不真的認識他們─他們的無奈、需要、權益和能力。
而這本書,這些殘障者以他們自身的努力,要喚起社會重視他們的處境; 他們以自身的力量,要爭取政府給他們應有的權益;他們更以自身的成就,證明他們除了外貌、形體、行動、表達之外,心地、情感都是標準正常人;智力、才華、能力,不僅不輸常人,且有些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本書給我們的、給社會的、給政府的,不就都在這裡?
希望不必再等三十年,當再出這樣一本書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殘障者的心聲中,已免於恐懼、免於屈辱,更免於抗爭。
.陳憲仁先生, 一九四八年生, 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業, 現為逢甲大學中文系博士候選人。一九七一年起任教明道中學,一九七六年起擔任《明道文藝》社社長三十二年,主辦全國學生文學獎,培育文壇作家無數。
曾任《台灣日報》「非台北觀點」專欄作家,編纂《好書書目》、《尤增輝遺作精選集斜陽之後》、《三毛家書集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著有《滿川風雨看潮生》等。獲多次行政院新聞局雜誌金鼎獎、第二十屆中興文藝獎章、八十六年台灣區師鐸獎、八十七年第一屆五四文藝獎,九十五年新聞局金鼎獎特別貢獻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