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愚樂舅舅

我有一個舅舅，他從來不缺糗事及蠢事，
而這正是與他為伴的妙處。
他是個直挺挺的高個子，
走路時一跳一跳的，身子微微向前傾，
動不動就逢人打招呼。

只要跟著舅舅的腳步走，鬧笑話的事就愈來愈多，
但是看著他接受命運捉弄時，
那副不露神色、連眉頭也不皺一下、自認倒楣的模樣，
令我有時懷疑，他說不定是故意引起這些滑稽事的……

對我來說，愚樂舅舅可就像個笨拙的魔術師，
處處令人發噱、令人驚奇。
與舅舅在一起的日子，
是我童年裡最高潮迭起的一段時光，
也是我生命中最初的那一道曙光。

作者簡介

卡葉爾

1931年出生於法國南部的艾羅省（H?rault），
既是作家、劇作家、導演，也是法國最有才華的對白編寫家之一。
在高等師範學院主修歷史及文學的卡葉爾，
原本希望成為歷史學家，卻為了投身於繪畫及寫作，決定放棄此一志向。
1957年，他的第一本小說《L?zard》問世，
他也在此時結識本書繪者皮耶?埃代，兩人成為好友。
卡葉爾最擅長改編作品，
所有經他改寫而搬上舞台或螢幕的劇本皆廣受各方好評。
卡葉爾與美國導演菲利浦?考夫曼在1988年
共同改編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於隔年榮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

譯者簡介

張喬玟

淡江大學法國語文學系畢業。
曾任職國內出版社兩年餘，
於2002年渡法，入巴黎第四大學Paris-Sorbonne就讀。
曾為法國Assimil出版社擔任中法文審校工作。
譯有《在我媽媽家的三天》（天下文化出版）。
現定居巴黎。

我有一個舅舅。
上述的小社區就是他的生活圈子。他甚至就住在那個廣場邊。我之所以能夠偶爾迷遊在這座廣場上及鄰近的巷弄中，都要感謝他。
我的舅舅……
我實在難以用成人的眼光來看他。他一直是我童年裡唯一的快樂來源，因此深怕扭曲了他在我心中保有的美好形象。在我的印象裡，他的個子很高。但這會不會是我的錯覺呢？
我可以拍胸脯保證的，是我舅舅頭戴一頂小帽子，這是他自己花了長時間做的，天下絕無僅有；他常穿著一件能擋風遮雨的大衣，蝴蝶結的尾巴總是垂著，還隨身帶了把黑傘；他的襪子上有條紋，嘴裡總是咬樣東西，有時那是一根翹到帽沿邊的菸斗。
當我還小的時候，我舅舅愚樂在我眼中就像一個若即若離的人，既冷漠又熱情。這很難解釋清楚，我也知道。我會慢慢試著把話講明白。也許舅舅在我心中的形象並不準確，也許他並非如我想像的那樣。很有可能。我永遠也不得而知。不過我要以彷彿我只有八歲的心態來談他。
所以呢，在我當年的心目中，他是個直挺挺的高個子。走路時一跳一跳的，身子微微向前傾，動不動就逢人打招呼。
行筆至此，我眼前突然又浮現他在廣場上買菜的模樣，嘴中叼著朝天的菸斗。他手裡提著一只黑色提袋，從中探出一尾有滿嘴尖牙的白斑狗魚頭，這可怕的魚頭惹惱了攤位下的壞脾氣小狗。隨著舅舅腳步越走越遠，意外事件就愈積愈多，而這正是有他為伴的妙處。
為他惹上各種麻煩的厄運陰魂不散，一路尾隨他。舅舅從來不缺糗事及蠢事，但看著他接受命運捉弄時，那副不露神色、連眉頭也不皺一下、自認倒楣的模樣，令我有時懷疑，他說不定是故意引起這些事故的。
然而這一切只是更加深我對他的崇拜。今日的我總算明白，他其實是個老好人，有點心不在焉，有些……我扯遠了。我答應過要把他當成我年少歲月的魔法師那樣談論他。我說到就會做到。
舅舅已經買完菜，在返家的路上。此時他正要上樓回家。我不陪他上樓，而是待在廣場上等他下來。
他穿過一扇小柵門，輕拍門房女兒的臉頰，再掐掐她的鼻子。
「早安，愚樂先生！」
他的袋子拿在手上，嘴巴啣著菸斗，開始慢條斯理上樓去。
首先碰上的是一道向左彎的小階梯。
向右轉半圈。我看見兩隻腿和一把傘，出現在走廊上。

他來到室外，這裡有一座跨廊……
接下來，會碰上一座螺旋梯扶手。
要上樓囉。頂端有一扇旋轉柵門。
快到家了嗎？
還沒呢，還得往下走一點。這是喘口氣、放鬆的時刻。
最後又是另一座跨廊。
這裡有一扇黑色的門……

舅舅那間歪七扭八的公寓就在頂樓，那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窗戶雜亂無章的相互交疊。花盆裝飾陽台，攀爬的植物裡四處都有蜥蜴隱匿，牆上的粗塗灰泥層斑斑駁駁。
我站在街上，鼻子抬得老高，像看節目一樣，目光緊跟著舅舅登樓。好像與石頭、花朵玩捉迷藏一樣喔！全因這趟起伏不定的路程，我時而瞥見他的腳，時而瞄見他的頭，時而看見他全身。
最後，舅舅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那座任風吹襲的陽台上。他從簷槽裡取了鑰匙，打開寓所的門（這是一間有著淡綠色複折式屋頂的工作室，樹葉從四面八方圍攻牆面），舅舅走了進去。
我再稍待了一會兒。我知道舅舅就要打開他的窗戶，而且窗戶對面牆上的金絲雀，會在陡地被一道陽光打中後開始歌唱。舅舅將窗戶卡在適當的位置。玻璃將光線反射在金絲雀身上，牠唱得更是賣力。
接下來，舅舅下樓和我會合。我的目光跟隨著下樓路線的曲折蜿蜒（跟上樓是同一條路線，只是方向相反）。
他人一到樓下，又逗了逗女孩兒的鼻頭，她就站在門檻上。
「早安，愚樂先生！」
我們甥舅倆一同出發散步，到哪裡都行；一趟又一趟荒誕離奇的漫遊，把我們帶往步步驚喜的地方，讓我將我們家那個漂亮的住宅區、爸爸的工廠，還有端整的庭園，全都給拋在腦後，令我感嘆韶光似箭。
我跟在舅舅後面，他的身影忽而消失在我眼前，又忽而出現。他常常來學校門口等我，我們會一起散步回家，每次一定會經過這個小社區。在大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我們碰上一群調皮鬼；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漸漸和他們熟稔了起來。這群硬漢是班上的小霸王。我其實多少有些怕他們，但又暗地裡心生羨慕。
他們自創了許多我巴不得能參與的惡作劇。當一長串的車子因為紅燈而動彈不得時，頑童之一忽地將腳放在一輛車子後方的保險桿上。他偷偷向共犯打了一個暗號。就在他大力搖動保險桿的那一刻，共犯猛力敲擊一塊金屬板。
車子猛晃了一下。這個假象製造得很完美。車子的駕駛人活像個彈出盒子的小丑，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真是屢試不爽啊），趕緊衝到尾隨他的車子那兒去。沒有錯，我的車被後頭的車給撞了。他既聽見了聲響，也感覺到撞擊。
「我都開了二十五年的車了……您就不能小心一點嗎？」
「您說什麼？」
「不是嘛，您覺得很有趣嗎，老兄？不害臊啊？」
「您說什麼？」
有時候被撞的先生碰上了女駕駛，只好變成一個在氣頭上的翩翩君子。忍住咒罵，咬牙切齒硬擠出笑容，開始進行一場小小的機械教學。女士卻聽得一頭霧水。
「不好意思，小姐……煞車？您知道煞車是什麼嗎？」
「有什麼事嗎？」
「中間那個踏板，這一個，看見了嗎？它是用來煞住車子的，您知道嗎？沒人教過您嗎？您用右腳踩住這個踏板，照理說您的車子馬上就會停下來。」
「這個踏板嗎？」
「是的，小姐。為了大家著想，請您使用這個踏板來停車，而不是用我的保險桿來停車。您懂我的意思嗎？」
「先生我……」

這群孩子們就是這樣製造衝突與口角。這個遊戲叫做「碰碰車」。一旦詭計得逞，他們便會逃到好幾公尺遠的地方去。臉上端出無辜的表情，眼睛望向別的地方。
我就站在他們身邊，微微發著抖，內心深處卻樂不可支。
通常等到駕駛終於發現，誰才是意外真正的始作俑者時，留在人行道上等著挨罵的，只剩下一位手臂挾著書本、乖巧、完全無辜的孩子。
大家逃跑得正是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