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以及巨大的時間回聲 節選∕吳明益(《蝶道》、《睡眠的航線》、《家離水邊那麼近》)
像夢境該結束一樣漸漸明亮,白色的海浪宣示了她的邊界,而我正要走進黑暗。崇德隧道之後,路遂進入清水斷崖,因此穿過岩壁的隧道也就多了起來。在長約一公里半,走在寬約一尺水溝蓋上的匯德隧道裡,有極長一段時間看不到出口,彷彿真的會走進什麼裡面去似的。我想起自己在單車旅行時就已經體會到在隧道被砂石車追撞的恐懼感,步行等於是把停留在隧道裡的時間拉長了四倍。車輛巨大的引擎聲加上隧道的回音,會讓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處在異常緊張的狀態,這時思考幾乎完全消失,就是純粹地希望光線早點出現。匯德隧道之後是連水溝蓋都沒有的13隧道,隧道壁幾乎就是岩層的原貌,有些地方仍會滲水出來。由於鑿穿岩壁就很不容易了,根本沒有設計步道、排水溝,只好走在車道的邊緣,一聽到有車從後面進來就把身體貼緊岩壁,搖晃手中的LED燈,等車過後再繼續前進。在進大清水隧道前我不小心把計步器摔壞了,這樣剛好。我想日後我絕不會再用計步器這種東西了,走路時往往一休息就會忍不住去看上面的數字,好像自己是為一堆數字而走似的。
這時一個剛從隧道走出來的中年男子問我能否幫他拍一張照片,我們便攀談起來。他姓張,是個藥劑師,今天才剛從台北搭車到崇德,準備用半天的時間走到和仁站再搭車回台北。能在這樣一條路線上遇到另一位步行者,感覺好像一個行星接近了另一個行星,我們因此禮貌性地聊了幾句,甚至交換了電話再道別。不過彼此都沒有開口要和對方同行,這條路在情緒上並不適合結伴。我看著張先生離開時,走的是對面車道,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愚蠢。走隧道最好還是走對向車道,至少對迎面而來的車輛在視線上較能掌握,心裡壓力也較小。
慢走,與世界的親密對話 節選∕李丁讚(千里步道運動發起人、清華大學社會所教授)
人與物的親密對話,只有在人放慢腳步、停下來、仔細聽、用心看、或用身體去碰撞時,才會產生。慢走,其實就是一種停、聽、看、碰。在現代生活中,我們大多生活在既定的軌道中,無暇他顧。時間是連續的,空間是直線的。但是,慢走,首先一定是時間的停格。南門,是我慢走的目標,但中間可以隨時停下來。慢,不只是慢,而是停──定格在空間中,進而與物對視。
有一次,我在水木餐廳對面的三棵榕樹下停了下來。本來,我只是隱約地感覺,這三棵榕樹很漂亮。當我停下來仔細觀看後,才驚喜地看到它們真正的美。三棵榕樹分別往與其他兩棵相反的方向成長,相互協調配合,共同構成一個大圓。從遠處看,三棵榕樹好像只是一棵大樹。植物之間原來有它們內部的秩序,就像世界一樣。慢走,讓我們看到事物的內部肌理與秩序。
深邃的行走 節選∕阿寶(《女農討山誌》)
那是一只行囊、一股迎向世界的渴望和一顆不返的決心,從川藏高原經喜馬拉雅到印度,一年半的漂泊。
到一個難得的地方,有人會盡情收羅,恣肆消費,因為「回去」後可以貯藏、展示、回味……而我卻選擇在相遇的片刻努力把自己留在那裡,然後不帶遺憾輕輕離去。因為行走的人,道路程程相續,既無歸處,又何處收藏、為誰記憶?當一個人心中盈滿收藏的意圖,又如何與世界清明相遇?於是我選擇讓經歷的一切深深內化,做為下一程人生的資糧。
夢想幾年後,台灣出現一條環島的千里步道——「千里步道」運動宣言 節選
(原標題:開闢千里步道,回歸內在價值∕黃武雄 2005.05.09)
你我能不能攜手合作,來開闢一條環島的千里步道?
今日起,親愛的朋友,請出門去探查一段小徑:山路、古道、產業道路或鄉道都好,條件是遠離喧囂,沿途要有不錯的自然或人文景觀。
然後:1.我們玩接龍遊戲,經匯集與勘查後,接成一條環島步道。
2.我們大家連署,邀民意代表協助,請政府排除困難,保護這條步道,免於經濟開發,並投入資源,協助規劃且促其實現。
3.我們要發展一套周延可行的公共論述,並與步道沿途的地主深層對話,尋求他們支持,同時提示有利於地主的種種誘因,在政府與地主之間穿梭溝通。
4.在這條步道上,引入新的價值觀,討論經濟開發與生態人文之間的矛盾,討論種種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問題,創造一種不同的場域,發展新價值。
這個夢想有條件實現嗎?
有,我認為。如果你說有、他也說有、千千萬萬的你我他都說有,那麼夢想便會實現。
困難總是有的:
(1) 民間有無力量?
(2) 地主肯不肯?
(3) 政府願不願做?
這是三道關卡。通過這三道關卡,千里步道便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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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後回頭看寶島 節選∕小野(千里步道運動發起人)
當我們走在中山南路的回程時,有人在我的背後喊了我的名字,我猛一回頭是一家新聞台的記者,攝影機已經開始拍攝,我知道災難來臨了,還好我牽著的是老婆的手。「請問總經理你是來參加嗆扁的活動嗎?可以訪問你嗎?」我解釋說:「我是來散步的,我今天想破一萬步。」離開現場後我知道我倒楣了。有人到處傳簡訊通知記者說我也參加了嗆扁活動,有人投書報紙大罵我,還有人乾脆上電視說:「他真的很可憐,他想漂藍。」
一星期後,我參加一個「千里步道」的健行,途中有很多馬蘭,這是台灣傳統用來染藍布杉的植物,我隨手摘了片葉子在手中揉了幾下,哎呀,手指真的被「漂藍」了。
不管政局如何紛紛擾擾,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一大早,在台灣台北台大校門口,計劃多時的「千里步道」終於宣布全台各地起步走。天空陰陰的,地上濕濕的,看來是躲不過一場山雨了。我忽然想到了法國作家凡頌。居維里耶的一本小說「零公里」,他用一條法國知名的百年步道做為小說的場景。
想像著一百年後的台灣,有個教歷史的老師帶著小學生走在百年前臺灣人所串連成功的這條環島千里步道上,很驕傲的問著學生們說:「根據歷史的記載,一百年前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一日,他們一群人正式出發了,有誰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選擇十一月十一日?」老師用兩根手指不停的暗示是十一代表兩隻腳,聰明的孩子都猜到了。「那一年,台灣人彼此抱怨討厭著,於是他們決定一起走出這條千里步道,一切都從零公里開始。」或許百年後也有個台灣作家用這條千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