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療癒系女偵探的戰爭安魂曲——《白色謊言》的死亡賦格
陳國偉
The old Lie; 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
這是古老的謊言；它是一種榮耀為國家而死亡
Wilfred Owen（1893-1918）
回想人類的歷史，上一次大規模的毀滅性戰爭是什麼時候？是二次大戰嗎？因為兩顆原子彈在我們的鄰土墜落。是一次大戰嗎？因為它是人類現代戰爭的起源？那波灣戰爭是怎麼一回事？美伊戰爭又是如何？它們不是戰爭嗎？
對於大多數的人而言，戰爭其實是遙遠的。在這個影像媒體統治的時代，透過擬象的再現與資本主義的複製概念，戰爭及死亡以愈來愈寫實的面貌出現在現代人面前，卻也愈來愈不真實。我們在電影中看到大規模的軍事武器攻擊，軍人們浴血奮戰，然而英雄幾乎不死，於是乎戰爭與死亡的觸感，現代人其實已然逐漸遺忘。
然而我們其實仍活在戰爭的陰影中，從911事件到美伊戰爭，死亡從來沒有止息，戰爭結束了，國家進入重建，但死亡卻仍在繼續進行。2006年普立茲獎新聞獎的社論漫畫獎，頒給了一幅以在伊拉克陣亡的兩千名軍人的姓名，所組合成的巨大「WHY」字，來控訴戰爭的不義，它從來沒有自我們身邊遠離。
也正因為如此，賈桂琳?溫絲皮爾的梅西?杜伯斯系列，出現在當代的推理文壇，無疑具有高度的現代意義。縱然她是復古的時空情境，以一次大戰後的二、三○年代為背景，然而裡面所透露對於戰爭帶來的傷害，對於生命的思考，卻是如此的當代，如此地貼近我們。
死亡如何被敘說
溫絲皮爾最特殊的地方，在於她讓推理小說中最常被讀者意識到，但也最無足輕重的死亡──那只存在於紙上的兵棋推演、鬥智遊戲的結構，變成讀者無法迴避的生命重量，而具有動人的素質。由於戰爭意味著強大的滅絕性、大規模的死亡，於是在戰爭中，個體的死亡與意義常常被收編進戰爭的集體意義之中，因而掩蓋了每一個個體的存在。溫絲皮爾讓個人從戰爭的集體意義中還原回個體，並且讓我們知道，在大歷史悲劇的洪流下，或者說支撐著人類歷史悲劇的，其實是每一個單一的悲劇，而這些關於生命的悲歡、喜樂，愛與勇氣，正是讓戰爭變得可歌可泣的原因。她讓一整組戰爭的敘事詩，還原為每一闕專屬於個人的安魂曲，讓讀者看到，這些生命在戰爭中，是如何地不凡，擁有他們自己的故事。
在梅西系列中，和一般推理小說一樣，死亡仍是故事的主角，然而其最大的不同在於，故事中的死亡不見得與犯罪直接相關。或者說，探究死亡背後的犯罪原因與動機、製造死亡的手法，並不是這系列故事的重點；而是在於這個死亡事件，與相關人士發生了什麼微妙的連結？影響了他人怎樣的行為？
像在第一本《曙色謀殺》中，故事起源於一樁外遇調查案件，但梅西循線追索到的卻是一個沒有刻上名字的墓碑；《一丘之貉》則始於一樁離家出走事件，但在調查失蹤者的人際關係中，卻意外地聯繫上死亡。
而在《白色謊言》中，死亡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溫絲皮爾安排了一個非常特殊的謎團。梅西接到一份任務，要去確認一個在大戰中為國捐軀飛行員的死亡。這是個奇詭的任務，首先在經歷戰爭之後，參戰軍人的家屬無一不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生還，所以這個任務的要求其實是一個違背常理的要求，委託人不要確定親人是生還的，而是要確定他是死亡的。其次，在經歷如此大規模、具有毀滅性的戰爭之後，如何在戰場上，真的確定一個人的死亡？戰爭中的死亡是猝不及防的，死者往往可能是被粗魯地對待：草草下葬、埋屍荒野，甚至是被遺棄的，再也找不到屍骨，只剩下遺物可供憑弔。
為此梅西必須前往法國，再度走過她曾經歷的死亡蔭谷，重新踏上充滿亡靈的傷心之地。所以她不僅遭遇到現實上辦案的難題，更要克服另一個自己的問題：她如何面對再一次踏上噩夢的國境？
療癒系女偵探的信心危機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安排，當一個總是能夠安撫他人，為對方開啟心靈和解可能的心理專家梅西，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心理創傷？
溫絲皮爾在此系列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女偵探典型，那便是療癒系女偵探。梅西往往能透過模擬他人的肢體、姿勢，去體會他人的情緒，進入對方的思維與心境，給予安慰或支持，以得到的信任，解決痛苦或問題。然而在《白色謊言》中，梅西不僅要處理他人的問題，還要面對自我的心理障礙，那她逃避去正視的內心呼喚：想念死去的母親。而這也是溫絲皮爾讓梅西最具有人性的一面，她不是一個完美無缺點的古典神探，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會有脆弱、徬徨、恐懼的一面。雖然有著堅強的精神導師，但她仍是會困於自己的情緒，而這個障礙，將讓她在本書中面臨人際關係的最大挑戰，也逐漸動搖她生命中的信賴關係，可以說是一次療癒系女偵探的「信心危機」。
所以梅西要作的不只是像其他人一樣，從戰後的創傷中挺過來，還要勇敢並誠實地面對內心的缺憾，試圖找到和解之道。只要一天不處理心靈隱藏的傷口，傷痛就永遠會在身體深處低語呢喃著，等待著隨時吞噬她。
而梅西對於女性及自我的覺醒，也在此開始萌芽，她試圖思考真正獨立的可能，不僅在精神上對於莫里斯的依賴，在實際生活中來自於康卜頓家族的資助，全面檢視自己與父親、母親聯繫，甚至去思考新感情的可能，真正去思考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著命運的順風推著走，讓她的生命有了新的契機。
真相與傷痛的進行式
《白色謊言》是目前梅西系列，最複雜也最難以言喻的故事，相信讀者在閱畢全書之後，一定會和我有相同的感受。面對生命的時候，沒有絕對的真相與謊言，不同的立場可能造就適時的不同面相，因為生命並不存在著絕對的善與惡、黑與白，總是充滿著兩難與無奈，絕對的價值其實是我們的想望與奢求。
而本書正讓我們去思考，真相與謊言，到底哪一個才是殘酷的？當死亡成為一個難解的謎團，唯有探究真相的極致才能夠療傷嗎？還是適度的謊言反而能安慰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真相是終極的單一答案？還是可以有階段性的意義，是不同情境下詮釋的結果，都是我們再閱讀《白色謊言》之後，值得我們在自己的生命中，好好與自己對話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