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思想家的書簡,向來是寶貴的思想史財富——坊間已經有的康德書簡、黑格爾書簡、荷爾德林書簡,就是證明。
相比之下,二十世紀的哲人書簡對我們可能更有吸引力,原因很簡單︰這些書簡由之產生的歷史處境與我們的切身處境更貼近——尤其德國的思想家,因為,相比之下,德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經歷的磨難,要比其他歐洲國家復雜、深劇得多,而德國人偏偏又是忒好思考的民族。我們有理由推想,比如說海德格爾的書簡、施米特的書簡,讀來一定很過癮。
施特勞斯出身和生長在德國,但在年輕時,他就在給朋友的信中稱︰“我不是德國人,而是猶太人”——施特勞斯思想所立足的土地在哪里?施米特可能會說︰我首先是個天主教徒,其次才是個德國人;海德格爾則八成會說︰我首先是個德國人……
海德格爾的哲學思考無疑給西方思想帶來過一場歷史含義深遠的轉變——尼采是這場轉變的偉大先驅。這場轉變的歷史意義首先在于︰要求嚴肅認真的思想者必須通盤重新審視整個西方思想史的來龍去脈和內在的動力機制。然而,問題在于︰如何審視、以什麼方式審視、朝著哪個方向去審視?
施特勞斯一代學人最為切近地置身于這場大轉變的起始時刻,並嚴肅、熱切地投身于這場新的審視——無獨有偶,這代人所經歷的現實生活的磨難也至為艱辛。幾十年後,施特勞斯以自己比其他同伴遠為豐碩的成就表明,他的審視最為深廣、透徹,直逼西方思想大傳統最為內在的脈動。如今,業內人士公認,施特勞斯的書簡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思想財富之一。
有的思想者的思想能讓人享受到智性的快樂,卻不會讓人感動——讀施特勞斯的書簡,不僅令人感動,還讓人感領到浩淼深幽的歷史滄桑。
迄今已經刊布的施特勞斯書簡有︰1.邁爾(Heinrich
Meier)編輯、整理的現存可以找到的所有施特勞斯與克呂格、洛維特、克萊因和索勒姆四人的通信(見《施特勞斯文集》卷三);2.施特勞斯與科耶夫的通信(中譯見施特勞斯,《論僭政》,何地譯,北京︰華夏版2006);3.施特勞斯與沃格林的通信(中譯見施特勞斯/沃格林,《信仰與政治哲學》,謝華育、張新樟等譯,上海︰華東師大版2006);4.施特勞斯與伽達默爾的三封通信。沒有整理出來的重要書信還有與阿拉伯古典學家、施特勞斯的妹夫克勞斯的通信和施特勞斯與自己的學生伯納德特的通信(這兩部分書簡的整理,迄今還遙遙無期)。
這部施特勞斯通信集以邁爾(Heinrich Meier)編輯、整理的部分為基礎,加上與伽達默爾的通信,實際共5人,他們都是二十世紀有影響的思想家(克呂格、洛維特、克萊因和索勒姆四人的介紹,中譯見邁爾,《隱匿的對話》,朱雁冰等譯,北京︰華夏版2003,頁166~174)——這些通信僅現存可以找到的部分,因而顯得相當殘缺。
邁爾的編法是,將施特勞斯與每位朋友的通信編在一起。如此編法固然凸顯了施特勞斯與各位同伴的思想和人事交往,卻割裂了書簡給人帶來的施特勞斯思想的歷史感。我們重新按每封信的時間順序編排,使得這部書簡集回歸施特勞斯的生平史——信函編號按年代編序,有需要查索原文的讀者,也不難在邁爾編本原書中找到。這些與不同層次的朋友們的書簡交織起來看更有意思,好些事情也更連貫和有整體感,比如,施特勞斯給洛維特回信時,夸獎了洛維特的文章,同時卻在給克萊因的信中說,給了洛維特的文章“毀滅性的批評”雲雲。我們有理由期待,不久的將來,有關人士還會找到和刊布施特勞斯的一些書信,到時要補進這個編年體書信集就容易得多了。
感謝成官泯博士和田立年博士,他們在百忙中分別應約翻譯了施特勞斯與伽達默爾的通信和伽達默爾接受的訪談。
私人信件的語言不像發表的論著那麼規範,何況哲人之間談的經常是些含義艱深、涉獵廣泛的哲學問題。不消說,整理這些書信非常辛苦(原件多為手寫,而非打字機打出來的,而施特勞斯的手跡連老朋友也感到頭痛),為此,邁爾教授和他夫人耗費了長時期的辛勞(邁爾曾給筆者看過施特勞斯致伯納德特信的原件,筆者當然兩眼一摸黑)。司以想見,翻譯這樣的文字要比譯通常的專著吃力得多。深切感謝朱雁冰、何鴻藻兩位老人,在自己人生的艱難時日譯出施特勞斯與四位友人的書簡,讓我們比不識德文的英、美、法學者們先讀到這份寶貴文獻(德文書簡部分大多迄今沒有英譯)。
施特勞斯究竟要干什麼?學界好些朋友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自己迄今還在琢磨歐美學界好些學人也在問的這個問題。今年五月,在意大利羅馬舉行了一個關于施特勞斯的國際研討會,邁爾應邀在開幕式上作了主題發言,題目就是︰“為何是施特勞斯?”經邁爾同意,我們將這篇講稿譯出,作為這部邁爾編輯、整理的施特勞斯書信集的“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