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旨在打破為數眾多的二分法對哲學家和非哲學家思想的束縛。在這些二分法中,最主要的要數有關真理和理性的主觀論和客觀論的二分法。我所關注的現象乃是:一旦承認「主觀」和「客觀」的二分法(不是僅僅承認為一對范疇,而是承認為對觀點類型和思考風格的一種刻畫),思想家們便開始將二分法的詞匯視為一種意識形態標簽。當今許多(或許是大多數)哲學家所持有的那種類型的「摹本」說認為,一陳述為真,僅當該陳述「符合(獨立於心靈的)事實」;這一派哲學家還認為,除此之外的惟一選擇,是否認真理的客觀性,並且倒向把一切思想體系和觀點都看作完全是主觀的那種立場。而那些勇敢的少數派(例如,庫恩,至少就其氣質而言;法伊爾阿本德以及像福科這類傑出的大陸哲學家們)則必然將自己划歸這個敵對陣營。他們一致認為,在這樣一個素朴的真理摹本說之外的惟一選擇,便是將思想體系、意識形態,甚至科學理論(在庫恩和法伊阿本德那里)看作是主觀的,並進而不遺余力地提出一種相對主義的和主觀的觀點。
哲學爭論或多或少體現著意識形態爭端的性質,這一點本身並不一定是壞事:哪怕在最嚴格的科學領域里,對新觀念的擁護或攻擊通常也都是帶有黨派熱情的。即使在政治學中兩極分化和意識形態熱情有時也不可避免地使道德的嚴肅性發生疑問。但是,無論是哲學上還是政治上,新觀念終究會成為舊觀念:那曾具有挑戰意義的觀念,會成為陳詞濫調,令人生厭;那曾一度在理應引人注目之處引人注目的東西,隨後卻會成為新的選擇的絆腳石。這種情形現在正出現在種種真理的符合論和種種主觀主義真理觀的爭論之中。在本書的前三章,我試圖闡明一種將客觀論和主觀論的成分融為一體的真理觀。這種觀點,至少在精神上回到了康德的思想,即是說,我們無須宣稱真理只是某種時代精神,或者真理只是某種格式塔轉換,或者真理只是某種意識形態,便可拒絕素朴的真理「摹本」說。
我要辯護的觀點,簡單地說是,在摹
概念和拿琿。畢概念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聯系。粗略說來,用以判斷什麽是事實的惟一標准就是什麽能合理地加以接受。(我的意思確實如此,而且適用於一切對象,因此,如果一幅畫是美麗的這一點能合理地接受,則這幅畫是美麗的這一點即可成為事實。)根據這個觀點,司以有價值事實存在。但是,合理的可接受性和真理之間的關系是兩個不同概念之間的關系。一個陳述可能一時是合理地可接受的,但卻並不是真的。在我對合理性概念的說明中,我將為這個實在論的直覺保留一席之地。
但是,對合理性能被一系列不變的「標准」或「原則」所定義這一點,我是持懷疑態度的。方法論原則與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包括對作為世界之一員的自我的看法,是相互聯系的,而且是隨時間而變化的。因此,我肇回主觀論哲學家們的觀點,用來定義合理的東西的、一成不變的、與歷史無關的方法論原則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我不想從我們對理性的看法是在歷史中發展的這一事實得出結論說,理性本身就可以是(或變成是)任何莓覃,我也不會像一些法國哲學家那樣以某種文化相對主義和「結構主義」的奇特混合體來作為我的理論歸宿。要麽非歷史的、一成小變的合理性標准,要麽文化相對主義,這種二分法我認為業已過時。
我的觀點的另一特征是,合理性不局限於實驗科學,並且就其基本方面而言,它在不在實驗科學之中都沒有區別。那種把合理性只局限於實驗科學的觀念,我以為是實證主義觀念的殘余。實證主義觀念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講,科學世界由「感覺材料」所構成,並且實驗科學的術語是被人「從操作上進行定義」的。在過去20多年中,操作主義和實證主義的科學觀遭到的批判已經夠深夠透,因此我不打算花大量篇幅去批判它們。但是,我將根據我們在真理和合理性方面必須表達的觀點,對經驗主義關於「感覺材料」至少為我們知識的一部分構成某些客觀「基層」的觀點加以重新考察(在第三章)。
簡言之,我將提出這樣一種觀點:心靈並不簡單地「摹寫」一個可由一個惟一真理論所描述的世界。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心靈構造了世界(或使世界構造屈從於「方法論原則」和獨立於心靈的「感覺材料」所強加的制約)。如果非得使用隱喻來表達不可,那麽這個隱喻可以這樣說:心靈和世界一起構成心靈和世界(或者,讓這個隱喻更黑格爾化一些,宇宙——和在構造中起著特殊作用的心靈一起,集體地——構造著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