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文集選入的是我在2000年以來的部分論文,大致反映了我在近年來所做的哲學工作。一般相信哲學所探索的是永恆的問題,這大致不錯,但有些夸張。在時間面前,所謂永恆只不過是“好像總是如此”而已。維特根斯坦曾經談到“從永恆的角度去看”的問題,如果這樣說就可能比較合適了。但這仍然不能非常正確地表達哲學工作性質。時間是無形的,歷史是有形的,歷史是時間的造型,是時間所采取的姿態。因此,那些“似乎永恆”的問題,就其問題本身來說,可能並無實質變化,但那些問題所需要的解釋卻在歷史中變化著,就是說,問題沒有變,但答案變了。這本來是關于經濟學的一個笑話,但是對于哲學問題卻非常合適並且嚴肅。問題沒有變,是因為哲學討論的往往是世界和生活的基礎問題,這些問題是頑固不化的,因為世界和生活畢竟不會徹底改變,正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而答案變了,這也是必然的,因為在時間中幾乎不變的東西總是不得不采取特定的歷史姿態,時間如果不在歷史中表現出來,我們就無法意識到時間,時間就只是表現著“在”(being)而不能表現“存在”(existence)。如果按照時下盛行的話語,就似乎應該說,答案總是“與時俱進”的。
哲學重心現在落在政治/倫理哲學上,這不應該令人感到意外,因為現在的世界是個面臨著嚴重的政治和倫理危機的世界,是個亂世,是個禮崩樂壞的世界。政治和倫理就成為當代的最大事情,哲學觀念是大觀念,大觀念當然隨著大事情走。同時,在當代的政治/倫理問題背後往往是經濟利益問題,于是,政治和經濟問題總是結構性地結合著的。而文化問題又是政治問題的當下歷史性姿態,而且很可能還是政治和經濟的一個深層結構。因此就形成了這樣的當下哲學的歷史性結構︰政治/經濟/文化的互動結構。這種互動可以是互相促進,也可以是互相解構,或者是復合性質的互動,它們其中的某個問題必定同時是另外兩個問題,它們幾乎不可能分開來思考。這一事實構成了對現代的學科制知識生產方式(disciplines)的挑戰。哲學不得不在這樣的互動知識結構中去尋找“答案”。其實,這個互動結構不僅僅是哲學問題的當下姿態,而且也是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的當下姿態。從世界形勢來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一體化互動結構非常可能會形成一個長時段的人類生活的深刻結構。這本論文選集中的大多數論文都是以這個互動結構為背景的。
各種問題或者各種知識之間的互動結構要求著“互動知識”(reciprocal knowledge)。互動知識這個概念卻不是我的發明,它是歐洲近年來一個知識論運動的名稱。據說是語言學家艾柯(Umberto Eco)和人類學家Alain Le
Pichon在思考跨文化的知識體系交往問題時一起發明的。多年以前,我在思考知識之間的互動結構時所想到的是另一個主要針對哲學問題的互動結構,所謂“一個或所有問題”結構(參見我在1997年出版的《一個或所有問題》),它所試圖表達的是哲學思維的這樣一個基本狀態︰由于哲學所思考的都是些作為知識基礎的“大問題”,而這些大問題都是不再有基礎的基礎問題,因此它們不得不互相支持地或“共軛地”互為基礎。于是,如果這些基本問題不被放在一起來思考的話,就只能產生殘缺的世界和生活,而且任何一個事情都難以被恰如其分地理解,所以,由一個問題必定走到所有問題,而所有問題又不得不考慮成一個問題。這個“一個或所有問題”的哲學理論被認為與互動知識論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可以互相補充的。後來在歐洲參加互動知識論的研究工作過程中,我進一步提出一個比哲學方法論更廣義的一般知識方法論概念,稱做“syntext”。這是模仿symphony一詞的結構制造出來的概念,譯回中文稱做“綜合文本”。艾柯有個繼承了狄德羅百科全書理想的“新百科全書”方法論,聲稱對于任何一個事物都存在著關于這個事物的百科全書式知識。綜合文本理論則試圖與之在方法論上形成互補配合︰給定對于任何一個事物存在著關于它的百科全書知識,那麼,必定存在著某種方法能夠使得不同知識體系形成互惠的改寫(reciprocal
rewriting),從而達到︰
1.使各種參與互動的知識體系發生某些結構性的變化和問題的改變。
2.合作地產生新的知識和創造新的問題。
事實上人們正是通過改變問題和觀念而改變世界的。本文集中的大多數論文也試圖使用“綜合文本”的方法來分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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