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重讀經典:我們都是大師的學徒
謝佩霓(藝評家/策展人)
儘管一生不過留下一百一十多幅畫作,西班牙巴洛克(Baroque)大師委拉斯奎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 1599-1660)如今依舊與法蘭德斯畫派的魯本斯(Pieter Rubens, 1577-1640)齊名,公認為十七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
然而,委拉斯奎茲明明是西班牙巴洛克風格藝術「黃金時期」最代表性的藝術巨擘,也是權傾一時的皇室最為倚重的宮廷畫師與禮賓總監,但是隨著政經宗教霸權盛極而衰,作品失散而相關資料文獻佚失,他難以匹敵的成就,竟然曾經超過兩世紀,幾乎完全被淡忘。
一直到了十九世紀,新寫實主義(Neoclassicism)以及印象派(Impressionism)繪畫大師們,重新發現了他無與倫比的藝術特質,大為驚艷而群起模仿。這才讓委拉斯奎茲的精湛藝術重見天日,進而大大影響了許多後生晚輩,為近代繪畫與當代藝術發展,留下不可磨滅的啟迪,至今影響不墜。
委拉斯奎茲出生於塞維亞,父親是葡萄牙裔律師,母親出身低階貴族的商賈之家。雖然藝術並非家學淵源,所幸當時繪畫專業受敬重,也是階級晉升的好方法,所以家裡鼓勵他和兄弟一起學畫畫。而委拉斯奎茲畢生也以此力爭上游,藝術成就備受肯定,獲頒紀念聖•詹姆士的聖地牙哥勳章晉升騎士。
在美術史上,大家熟悉的,往往是他前往首都馬德里擔任宮廷畫師之後,以及遊歷義大利和出仕羅馬教廷的事蹟。其實,當年他的故鄉塞維亞可是歐洲第三大都市。這個由拉丁和穆斯林文化交融出的大西洋國際貿易大港,人口超過十萬人,規模僅次於倫敦和巴黎。不過,繁華也帶來奴役剝削的後遺症,一五○○年起,蓄奴便已合法化。
他在塞維亞這座大都會習藝,拜在繪畫理論大師帕切科(Francis Pacheco del Rio, 1564-1644)門下六年。學徒生涯中,受的訓練相當扎實而新穎,見識和視野也十分寬廣。老師樂見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甚且招他為女婿,而他日後也學習老師的風範,將獨生女嫁給沒有顯赫背景卻最優秀的門生。
就像委拉斯奎茲心儀的義大利巨匠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一樣,他不只是技術爐火純青,畫得維妙維肖而已,而是形似與神似兼具,汲古潤今,別出心裁,已經昇華到藝術境界。原本近看抽象飄逸的寫意筆觸,從觀眾的距離遠看,成了不折不扣的寫生:人物神色到位、物件質感逼真、環境氣氛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如今我們觀其畫,睹物思人,歷歷在目,彷彿依然身臨其境。
委拉斯奎茲是捕捉光線、創造氛圍、直現人格的頂尖高手。以寫實的手法,他將觀察入微的平民百姓和眾生百態巧妙入畫。即使所畫的對象身分低賤、身體畸形,未經美化且毫不掩飾,皆化為泛著神性的神明和發散聖光的聖人。光用眼神交換凝視,便能夠跟任何時代的任何人溝通無障礙,彼此相看兩不厭。他的人物因此會說話,不論美醜尊卑,都能夠超越畫框穿越時空,耐人尋味又百看不厭。
真金不怕火煉,險遭遺忘的委拉斯奎茲,證實經得起時間最嚴峻考驗。隨著時代演進,益發散放雋永逸趣和人道之光,從而歷久彌新。大師用卓爾不群的絕技與品味,顛覆了傳統,解放了藝術,弭平了階級。可謂以藝術完成寧靜革命,無怪乎評價與日俱增到至尊地位。他一生慢工出細活,作品屈指可數,自然也奇貨可居。
一張創博物館購藏金額天價紀錄的男性肖像畫,是藝術家的巔峰之作。主角雖然是身分低賤的黑奴,卻尊嚴大器一如任何一個自由人,甚至與同時期繪製教宗英諾森十世(Pope Innocente X)聖顏的傑作並置,也毫不遜色。
正是這件現在永久典藏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作品,讓作者伊莉莎白.波頓.崔維尼奧(Elizabeth Borton de Treviño, 1904-2001)起心動念,寫出了《畫家的祕密學徒》(Yo, Juan de Pareja, 1965 )。
此舉除了具體表態,支持美國應當朝向富而好禮發展,以國力為全人類維護文化瑰寶,此外,也因應當時的社會趨勢,全面追求自由、開放、平權的普世價值。她以貼身僕役的第一人稱觀點,為青少年撰寫了這本奇書,側寫大師的一生行止、推己及人的人道實踐。
作者根據史實大膽假設,鉅細靡遺的將藝術家的生命歷程與職業生涯娓娓道來。這本書一方面建構了藝術家的發展史,同時導入時代人物,言簡意賅的鋪陳出十七世紀的繪畫史。
藉由他與有「全球之王」(King of Planet)之稱的菲利浦四世(Filipe IV),以及摩爾奴隸胡安.德.帕瑞哈(Juan de Pareja, 1606-1670)之間的互動與情誼,助我們見證了卓越的藝術文化,如何能一再征服權貴,教化政治、宗教、財富領袖臣服,謙遜相待、鼎力支持。
作者主修拉美文學,精通西班牙語,婚後隨夫定居墨西哥至終老。身為養育兩個孩子的母親,在置入常識與素養方面極其用心。她用心良苦,把枯燥的繪畫知識和程序,一點一滴娓娓道來,傳授給一無所悉的讀者。從如何釘內框、繃畫布打底,準備顏料、畫筆、調色盤,安置模特兒、道具,北向開窗調整光線,素描打稿習作等等一應俱全,乃至於藝術家特有的工作習慣,不著痕跡的融進高潮迭起的情節當中。
誠然,根據史實不代表完全忠於史實。記者出身的作者在後記裡,坦承虛實交參,也坦然以對,畢竟史料有限,而歷史故事需要引人入勝。何況再小心求證,本書出版後的這半世紀間,科技進步神速,調研累積頗有斬獲。高壽活到見證了委氏誕生五百周年的作者,當初大概也會有增訂改寫的想法吧。
美國圖書館學會(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為了推廣閱讀,鼓勵本土作家放眼國際關懷普世來創作,自一九二一年起設立紐伯瑞獎(The John Newbery Prize),迄今百年。一九二二年首位得主,乃是大名鼎鼎的通俗歷史作家房龍(Hendrik Willem van Loon, 1882-1944)的名作《人類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
崔維尼奧以這本書在一九六六年贏得紐伯瑞大獎實至名歸,得獎後一時洛陽紙貴,一如委氏藝術般風靡全球。早年曾由國語日報社翻譯引進,一九七七年初版書名譯為《畫室小童》,封面描繪的正是書中純屬虛構但感人肺腑的最高潮。
受惠於主人生前的慷慨而取得自由人與專業畫師身分的黑皮膚學徒,在主人故去後,扶持皇上因悲傷而顫抖蒼白的手,在大師自畫像的胸口,以畫筆沾紅色顏料,鄭重繪上聖十字,這一幕教人動容。
委氏傳世唯一的一幅自畫像,就在《宮女》(Las Meninas, 1656)畫中,現存於西班牙國立普拉多(Prado)美術館。這幅曠世巨作,在西洋藝術史上的地位崇高,被譽為僅次於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的《蒙娜麗莎》(La Gioconda, 1502-1506)。
十多年前我曾在臉書網誌寫到陳年舊事,披露:成長後回想起來,正是幼時閱讀與自己約莫同庚的這本書,身心震撼無比,潸然淚下,從此立志要成為一個為藝術奉獻、為藝術家服務的人,奉行不渝至今。那時臉友熱烈回響,紛紛洽詢何處去尋此作未果。
《畫室小童》在國語日報社出版的叢書中,個人認為屬於非常好看,卻也非常冷門的一本。巧遇林良爺爺問起,他也遺憾難忘的好書可惜沒有再版。後來二手書市遍尋不得,只好厚顏請託曾任國語日報社社長的季眉代尋。不料翻遍國語日報社出版倉庫,竟然也僅有唯一一本存檔的孤本,於是她還貼心影印一份相贈。
輾轉又是多年過去,始終念念不忘此事。感謝季眉,在前年委拉斯奎茲三百六十周年冥誕時,毅然決定重新出版此書,尤其感人的是,這次出版的是包含作者自序(前言)、跋(後記)與得獎感言的全譯本。
時值本書出版暨得獎逾半世紀,而作者逝世已屆滿廿周年之際,字畝文化排除萬難出版此書,意義著實重大。讀者不該視之為一般的青少年兒童讀物,值得一再精讀,細細品味。
即便年代久遠,經典依然經典,註定不畏時空阻隔。其實我們都是大師的學徒,他的畫和她的書,既然已然都是我們應當傳承予未來世代的經典,自然不容再度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