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撫摸我左手食指的關節,雖然比旁邊手指關節略為粗壯,骨頭按壓下去有點硬梆梆的感覺,但沒有痛的感覺。手指關節外有一層沒有毛髮的,薄薄的如一條死掉後曬乾的蚯蚓環繞着纏繞着手指的關節。我知這一條蚯蚓在我的記憶是揮之不去了,假如沒有人提及或自己視而不見,我會如常去生活着每一天。人都是健忘而現實的,就如好了今天的傷疤而徹徹底底地忘記了當初的痛一樣。
那是一年前的事。我初來這間工場,甚麼都是新鮮的,看見任何東西都是第一次見過。其實工作也不過這麽一回事:有手有腳,別人做甚麼,自己做甚麼,不會做的慢慢來;做不來的不可強求自己,「東家不打打西家」,天無絕人之路。但意外就是意外,沒人可以預知,就如明天都是不可預知一樣,不要想太多,作為小市民一個,見步行步,隨遇而安。
不知不覺我在這間工場做了一個星期。那一天早上都是一個很平常的早上。換好工作服後不久,我們兩個同在一條狹窄的走道搬一張大臺到另一邊。走道的柱子都用厚重的不銹鋼板包裹住。突然我的耳邊只聽到「嘭」一巨聲,我搭在臺角拉臺的左手猛地被撞在牆角上。膠手套已經撞穿了,轉眼間滲透鮮血。我以為手指只是撞穿皮肉,不到三秒,那是切骨的痛,比我在產房產下我的兒子還要痛上百倍千倍。十指痛歸心,我的頭有點暈眩。我被扶到辦公室驚魂未定,撞擊的手指被包了一層又一層染透鮮血的紗布。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有同事說,要趕快截的士去政府醫院急診室。在公路顛簸的的士上,我不停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這只不過是皮肉之痛!這只不過是皮肉之痛!我的手指是有希望的。來到瑪嘉烈醫院,醫生說要立即照X光。都是皮外傷吧,沒事的!沒事的!我不停安慰自己。等待照X光結果的心是忐忑不安,漫長而又心焦如焚。
「要辦理入院手續,你手指關節的骨碎裂了……」
我的鼻子一酸,我想到兒子今晚要補習,我還要接他回家啊;我想到今晚下班還要買菜煮飯啊;我想到手指是不是就這樣殘廢了;我想到明天上不了班房租怎麼辦……
這就是意外,意外是不可預測的,就如明天一樣,明天也是不可預測的。意外只能忍痛地接受和勇敢去面前,明天也是。或許當時我手指搭在臺的中間去拉臺;或許當時拉臺時手指不搭在臺角;或許當時拉臺時雙手戴上線裝手套,我的手指就不會承受這般折磨了;假如「或許」可以預測就沒有所謂意外了。家人都是不安及驚恐的眼神,時而在咒罵這是一間甚麼工場。眼淚是不可以解決問題的,流過後就要勇敢面對艱難的日子。醫院已通知了勞工處,這是一次工傷意外。同事不停地打來電話問候,第二天有同事帶來了一些心意慰問品。手指關節碎裂要取出碎骨,然後鑲入鋼條讓關節慢慢復原,這樣的傷痛慢慢就會復原,但如果一顆心受傷沒能及時療救,我將如何面對手指的創傷?——幸好還有家人及同事在背後的支撑。
因為這次意外骨裂的手指做了幾次手術,手術完成後不斷覆診,不斷的做物理治療,現在手指關節雖然不能和受傷前屈曲自如,但能保住不去截肢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受傷後的手指遠遠看上去跟正常時的手指沒有兩樣,假如手指被截了一小斷,會怎樣呢?我的淚不知不覺又流了出來,淚流過,便安慰自己:總會過去的!
一年過後,我又回到這間工場工作了,同事都沒有異樣的眼光,他們都問噓寒問暖,過了一天,他們都不再提起我的手指了。在這工傷的一年多,工傷補償金是薪金的八成,假如沒有勞工保險,我的遭遇將會是恐懼的及不可想像的。
經過這一年的手指傷痛,有時覺得,做一個工人還是有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