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生死之謎:人類理智面臨的尖刻挑戰
以「智慧生物」自命的人類,生來便陷入了智慧與愚昧(用佛教術語,可稱為「明與無明」)矛盾衝突的困擾中。誠如莊子所慨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無限的未知領域,如同宇宙空間那浩渺深邃、隱藏著無窮奧秘的黑暗,緊緊包圍著人,人每走一步,都必須燃起自心智慧的火炬去開闢道路。解謎,似乎是人的天賦使命。解不完的宇宙之謎,懸在人類文明征途上的一道道關隘,就像埃及金字塔前獅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的考問,就像禪門宗師陷虎迷獅的重重「公案」,逼迫欲闖關奪路者交出答案。
所有宇宙之謎中,最難解、最惱人且對個人和社會又至為切近急迫的,是關於揭謎者自身的謎:人從哪裡來?生命淵源於何處?人只是一架思維機器,還是具有所謂「靈魂」的半神靈?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人一死永滅,還是有來生後世?這些問題中,從生死之謎,尤其是死後有無續存的問題,關係到每個人最切身、最根本的利益;對它的解答,是人們決定人生態度、人生目標,建立人生觀、價值觀、倫理觀的基石。正如《中國哲學發展史》所說:「人死後,是否還有某種『生活』?如果沒有,那麼人生前的善惡還有多少意義?如果有,那麼人生前的行為對死後有什麼影響?這一切,都要落實到人生前應如何行動,應如何對待自己的一生?」(《魏晉南北朝》卷758頁)廣而言之,則社會、人類群體對這一問題的普遍解答,實為整個社會人類文明創立的出發點和基石。揭開生死之謎,無疑成為人類智慧面臨的要務。從某種意義上講,對生死之謎的破解,要比衣食住行條件的改善、工業新產品的發明等現實問題,更為現實、更為重要。
實際上,早在人類文明發軔的初始,遠祖們就開始破解人類自身的生死之謎,提出了為全社會所信受的答案。只要是理智健全的文明人,若沒有對生死之謎的解答作舵和槳,大概很難使自己的生命之舟啟航和保持平穩。從原始人到現代人,從僧侶修士、哲人智者、英雄領袖,到守財奴、酒鬼淫棍、江洋大盜,無不有各自對生死問題的答案。即使他不承認思考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必然在他的潛意識中縈繞盤桓。
人類破解自身生死之謎的途徑,除了十九世紀德國著名生物學家海克爾所說研究靈魂本質的三種方法——自然科學的觀察實驗方法、發生進化史的方法、哲學思辨方法,還應加上宗教的方法,總共不出四種方法。其中自然科學的觀察實驗法和發生進化史的方法,到近代才顯發達,自然科學的方法在研究物質現象方面雖然大顯神通、成果斐然,但用來研究「研究者」自身時,卻最顯軟弱無力,至今尚拿不出足以強迫人信服死後有無續存的確證。哲學思辨方法帶有主觀性、藝術性和學究氣,從來異說紛紜、各執其是,難得舉世共認的準衡和科技成果那樣能令人信服的效應,何況哲學思辨總是少數具特殊稟賦的哲人智士的職事,不易普及於民間。自遠古以來,被社會多數人乃至全體信奉認同,據以建立人生觀、倫理觀、價值觀,作為全部生活支撐點的、對自身生死之謎的解答,主要由各種宗教所提供。
多數宗教,實際上都以人們內心深處的死亡焦慮為母胎,以對人生死之謎的解答為重要神學支柱,多宣揚人死後心靈進程並非終結,或靈魂永存,或輪迴再生,行善者死後享福,作惡者死後受罪,以此創造勸善止惡的社會教化效益,解除人們對死亡的恐懼,調節和平衡社會心理。在以往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此類觀念為全球各地的絕大多數人所深信不疑,在各種社會意識形態中,對社會秩序的維持穩定,起著最為重大的作用。在今天的世界上,還有多半人信奉各種宗教,相信靈魂不死和輪迴再生之說。
宗教對人自身生死之謎的解答,或稱作天降神授,或云乃古聖先知的訓誡。雖然宗教理論家們也在用哲學思辨方法予以論證,但在多數宗教徒那裡,大概主要是出於內心的宗教需要,作為一種絕對權威或國制習俗來信仰的。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突飛猛進,宇宙之謎被一個個揭開,基督教等的上帝創世說被推翻,天文學、生物學、醫學、生理學等新知識的普及,使不少人自信人自身之謎已被揭破。宗教貶值,信仰轉移於科學與金錢、確認人死永滅、無來生後世、無天堂地獄的人越來越多。隨之而來的,是緊跟在科技飛速發展、財富急劇增長後面的人欲橫流、道德退化、環境污染。
其實,只要冷靜考察自然科學對人自身認識的程度,便無理由妄稱人自身之謎已全被揭破,無理由對人死後續存與否的問題作出決斷的答案。人死永滅,仍然只是據尚不究竟的科學知識所作的哲學推論,確認其為真理,仍與宗教徒確認靈魂不死為真理一樣,具有信仰主義的性質,無充足理由奉為科學結論。近現代的科學巨人,幾乎無不承認科學對人自身認識浮淺,對靈魂、意識、死後有無續存的問題,持審慎態度。恩格斯在總結了當時自然科學關於生命現象的研究成果後說,生命最初怎樣從無機物中產生的問題尚未解決,至於死亡,「或者是有機體的解體,除了那組成有機體實體的化學構成部分,再不留下什麼東西;或者還留下某種生命的本原,即某種或多或少地和靈魂相同的東西。這種本原不僅比人,而且比一切活的有機體都活得更久。」(《自然辨證法‧生與死》)當代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腦電科學權威F‧C‧艾克爾斯,根據多年的研究成果,認為意識是先天本有的,大腦死亡後,意識、自我是否以另外的形式復活並存在,「這是一個超越科學的問題,科學家應當忍住作出明確的否定的回答。」(《腦:精神問題是科學的前沿》1975年)
最具挑戰性的,是一類充斥古籍、超越時域而流傳的與生死、靈魂有關,似乎在證明是靈魂不死、再生的特異現象,如記憶前世、活見鬼、脫體經驗、瀕死和死後復活體驗、附體、借屍還魂等,並不因科學進步和人們不信此類現象而絕跡,總還是時有出現,在向人們透露出生死之謎的某種資訊,因而總是有那麼一些未必與宗教有關的人,熱衷於此類現象的研究,把它們列入心靈學、超心理學等研究課題。近幾十年來,從各個角度對人自身的研究日益深入開拓,心靈學、超心理學研究是其中重要學科之一,在各大國家都設有專門機構。在中國,心靈學在三十多年中被列為禁區,判為迷信,直到隨改革開放而來的氣功熱潮興起,禁區才被逐漸衝開,氣功和與其相關的特異功能,被列為錢學森教授稱之為「人體科學」的主要研究課題。在氣功效應和特異功能現象中,當然也少不了那種似乎與鬼神、輪迴轉世有關的事件和體驗,促使一些探索者去試揭其謎底,並使人自然聯想到傳統宗教──尤其是佛教關於輪迴轉世,諸天鬼神等的說法。
在所有宗教中,以教義體系最為豐富深厚著稱的佛教,與多數主要依感情需要仰賴神靈救贖的宗教不同,是以智慧究明自身,以求解脫生死等痛苦為主旨,以「自淨其心」、「如理作意」為超出生死的要道。佛教高張「了生死」之標幟,以如實認識自己為課題,對宇宙之謎,尤其是人自身身心、生死之謎,有至為明晰的解答。佛教以「緣起」的樸素辯證法觀察生命現象,認為眾生的存在是非斷非常、即生即死而又因果、身心相續不斷的無窮無盡的流轉過程,人必有前生後世,死後必受生前行為的規定,輪迴於天、人、鬼、畜、獄「五道」中,備受諸苦。在佛教看來,輪迴過程中的生老病死等,乃至生命無常的本性,確實是苦,是生命的根本缺憾,如實認識生命秘奧,掌握超出生死輪迴之道,自覺進行生命的變革進化,變生死流轉、諸苦交攻的不圓滿生命形態為「常樂我淨」、永恆幸福、絕對自由的圓滿生命,是人應有的奮鬥目標和生命進化的終極歸宿。佛經中,對人的身心結構、生死及生前死後的情狀,天宮地獄、鬼神魔梵、諸佛菩薩羅漢,十方無量世界、無量國土、種種眾生,描述至為詳悉,展現了一幅極其廣大壯闊、多層次、多結構的宇宙全景。佛教對生命現象、宇宙全景論述之廣度、深度、明晰度,確非世間同類學說可與倫比。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揭示生死之謎、宇宙之謎,除了用哲學思辨的方法進行論證外,據稱主要依據的,是透過禪定修煉所開發出的超理性的天眼通、宿命通等神通智慧的直觀。佛教聲稱:佛祖釋迦牟尼經過歷劫精勤修道、勤苦探索,證得了圓滿覺知宇宙實相的無所不知的大智慧,揭破了種種宇宙之謎,發現並親自證實了超出生死輪迴之道,實現了生命的圓滿變革,人只要肯依佛陀實踐證明的道路修行,最終都能證同諸佛,無所不知,不生不死。
佛教之說,固非科學結論,屬於宗教範圍,信受與否,悉由各人自由抉擇,但不論佛教之說是否正確,它起碼是人類認識自己進程中的重要思維成果,是東方傳統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人類文化及人體科學的寶貴遺產。從現代人的角度,重識佛學,繼承精華,是當代人體科學等研究人自身的學科不容迴避的課題。筆者專事佛教研究,多年來對生死輪迴說特感興趣,自身也曾有過一些與生死有關的特異體驗,將眾多佛典中有關生死輪迴的說法作一番總結整理,提供給有關人士、人體科學研究者和對此類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參考,是筆者義不容辭的職責。適有謝祥榮、嚴永奎二先生約請筆者寫一本《生死與靈魂秘奧》的小冊子,嚴永奎兄還熱心提供有關資料,遂不顧病弱,欣然命筆。想不到題目太大,資料太多,儘管壓縮,也還有二十七萬言。這本書是以佛教輪迴說為中心,對人類關於生死之謎的破解歷程作一概略總結,以期啟迪智慧、開拓思路,喚起世人對認識自己的重視,有所裨益於精神文明的建設和人體科學的進展。
讀者朋友們,生死問題的確是做人應予考慮的大事,以解決此問題為中心的佛家學說,自是一個文明人,尤其是生活在東方佛教文化圈內的人所應知曉的常識,於此無知,是為遺憾。但願您跟著筆者的筆鋒,對人類及佛教關於生死之謎的破解作一番瀏覽,就當作一次傳統文化的旅遊觀光吧,也會使您大開眼界,增長見識,獲得益處。
倪維泉先生曾介紹了有關資料,嚴永奎、劉玉其、倪為國、索國雲等同志的熱心幫助此書出版,特致謝忱。
陳兵
1993年12月於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