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馬背上的民族,眼睛永遠盯著更遠的一條地平線」——採訪緣起
二○一八年九月七日到十七日,楊煉從柏林到匈牙利接受「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大獎」(Janus Pannonius Grand Prize for Poetry),我應邀從廣州前往採訪。共處十天時間,我想,何不借此我們都在陌生的「他鄉」的機會,好好聊聊楊煉先生的文學人生?兩人一拍即合。
楊煉似乎永遠樂觀、不羈,溢出真誠的笑,似乎有無盡的精力。正如他說:「我每次到機場、火車站,雖然有漂泊的蒼凉,同時也不乏一種興奮。因為馬背上的民族,眼睛永遠盯著更遠的一條地平線。你越向前,地平線越向遠處推移。」
楊煉有四分之一蒙古血統,祖母是第一代可以和漢族通婚的滿蒙人。奶奶的祖父從貴西道升官到貴州作臬臺,最後一任官是奉天府尹,也就是「瀋陽市長」。「奉天是清朝皇帝的龍脈,叫盛京,等於是給皇上看祖墳的。」他形容,祖母家那種蒙古性格「可以叫淳樸,也可以叫不懂事」。票號要倒閉,派人送回去兩大車銀子,被她父親以家裡放不下為由趕走,銀子也不知所終。她家後來「敗落得很慘」。
楊煉的曾祖父從清朝宮廷畫家溥雪齋手裡買來老宅,院裡的太湖石由圓明園廢墟搬來,假山、迴廊,金絲楠木雕的格柵。曾祖父後來經營了北京內城第一個現代戲園子吉祥戲院,梅蘭芳就是從吉祥唱出來的。吉祥戲院在東安市場邊,在吉祥看完戲,到對面的東來順吃涮羊肉,是一套。他本來對楊煉的父親寄予厚望,想讓他傳承家業。沒想到少東家「是一個天生的理想主義者,痛恨做買賣,後來乾脆投奔共產黨」。楊煉說現在九十八歲的父親至今對京劇往事如數家珍。
楊煉的父親在輔仁大學讀的是英文系,出身於上海電影界家族的母親(楊煉母親的舅舅是有名的《八千里路雲和月》、《新兒女英雄傳》的大導演史東山)讀的是燕京大學英文系。兩人在一九四九年後被外交部派到歐洲第一個承認紅色中國的瑞士的中國大使館工作。楊煉一九五五年出生於伯爾尼(Bärn),不到一歲就在搖籃裡被父母「拎回」北京。一九七六年一月七日母親去世,前一天,她剛剛為楊煉整理相冊並題寫說明,像是冥冥之中的遺言。後來保存在他自稱「鬼府」的家裡的母親骨灰甕竟被偷走了。若干年後,楊煉寫道:「我母親的死,丟了。」
一九七八年,楊煉結識了北島、芒克等人及《今天》雜誌,後來成為「今天文學研究會」七理事之一。一九八八年他跨出國門,沒有想到開始了三十年的環球漂泊,「詩人不知道,但詩知道。」從此他和各國詩人一樣,「詩歌是我們唯一的母語」。
「不管我人在哪兒,我的中文創作就是中國文學傳統的根。不管面對誰,只要我說中文,這就是一個中國的標誌。」楊煉說,「我心理上從不悲悲戚戚,而是充滿積極、光明正大甚至驕傲的感覺。」他肯定地說,「我或許曾離散於中國,卻從未離散於中文。」他總是從歷史轉型的視野看待中國當下現實,在他的反思中,插隊的北京黃土南店,黃土高原上的半坡遺址,一直到他漂泊的藍色大海,其實都是一個「同心圓」。在他倫敦李河谷(Lea
Valley)的住所,每年都有一個「鬼魂似的」蘋果掛在後院秋天的樹枝上。那個重複出現的蘋果,讓他的「他鄉」立刻就轉化成「故鄉」。
原來,習慣了黃土地是自己內在一部分的他,在海外久了,一步步地讓大海進入了身體,恰如他在《大海停止之處》寫下的句子:終於被大海摸到了內部。「其實反過來也一樣,也是我摸進了大海的內部。」楊煉說。因為,「漂泊本身就成了故鄉」。
楊煉總能找到當下可為的「事」:他創辦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舉行鹿特丹—北京網上同步詩歌節,介紹農民工詩歌,推動中英、中德詩人互譯,編輯出版大部頭英譯當代中文詩選《玉梯》等等。
他的名字「煉」也是他詩歌及工作方式的肖像。他不斷地煉字煉意,也不斷地探察自我內在的幽暗。「埋葬你心裡唯一的黑暗,唯一的謊言。」他在詩裡寫道。有一次在德國的朗誦詩歌會後,顧彬問楊煉,你的詩這麼黑暗,光在哪裡?「我的詩也許很黑暗,但我在寫,這就是光。」當時響起掌聲一片。「貫注在創作裡的能量,絕對是最高級、最明亮的,正是這種能量照亮了黑暗的現實。」時隔多年,楊煉闡釋道。
「我的寫作像考古。」楊煉說,他選擇的那些歷史材料,其實都是自己的內心場景,主題只有一句,就是「把手伸進土摸死亡」。因為,詩有一種深度,像深埋在地層裡的那種感覺。考古是為了能發現「深現實」的詩歌。他面對詩歌就像考古工作者面對考古發掘的現場一樣,「幾千年的大時間觀念,必須落實到一個小毛刷子一點一點刷掉灰塵的動作上」,「捋掉」不少雜質,讓以前隱藏或被遮蔽的詩意凸顯出來。
這些年,楊煉活躍在世界詩壇,從二○一二年獲得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V. S. Naipaul) 任評審團主席的義大利諾尼諾(Nonino)國際詩歌獎起,他這些年幾乎算是一個國際文學獎的得獎專業戶了。二○一八年,他獲得有「詩歌的諾貝爾獎」之稱的匈牙利「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大獎」,躋身於菲林蓋蒂(Lawrence
Ferlinghetti)、阿多尼斯(Adonis)、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和亞當・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等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列,是獲獎的第一位中文詩人。
「楊煉的詩歌跨越了中國大陸、臺灣和海外空間,以及古代和當代中文詩歌的時間,彰顯出『天才與激情』貫穿了這些詩歌的『超越時間的生活』。」二○一八年九月十五日,楊煉在古城佩奇(Pecs)從身兼匈牙利總理首席文化顧問、評委會主席的蘇契・蓋佐(Szocs Géza)和匈牙利文化部長彼得・費凱迪(Peter Fekete)手中接受獎座和證書。
「今天的詩歌,是個體詩學的時代。深度,同時衡量著人與詩的個性。詩歌沉潛在海底,漆黑、冷靜地審視著風波險惡的世界。」楊煉在以〈一隻海蝴蝶〉為題的受獎演說中講道。
在布達佩斯的裴多菲文學博物館(Petőfi Irodalmi Múzeum),我和楊煉第一次見面,楊煉的夫人畫家友友就驚嘆:你太像年輕時的楊煉了。
伴著這種「相像」的緣分,在匈牙利期間,我記錄下與楊煉的「多瑙河十日談」。這是珍貴的友誼之旅。
從巴拉頓湖畔(Balatonfüred),到中世紀古城佩奇,再到布達佩斯,楊煉和友友手拉手並肩走著的背影,總是在我眼前。友友說,在世界漂泊,很多朋友忍受不了回國了。他們倆相濡以沫,是他們抵抗孤獨和長久堅持下來的好方法。我想她說的准沒錯。祝福他們倆人在一起的旅行,到處都是溫柔的「故鄉」。
二○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晚,楊煉從汕頭大學去義大利文化古城拉奎拉(L'Aquila)領取另一項國際詩歌獎。白雲機場廣州酒家為我們晚打烊了一個小時,我們補聊了最後一章,算是為這個稍稍漫長的文學訪談錄劃上句號。